眼眸打印出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剪贴出掩映在山水草木中的居处,我心悦兮,一路风尘后终是归,回到既陌生又熟悉的山中。
民国才女张爱玲移居美国后,有人曾劝她回国探亲却遭到了拒绝。想来张爱玲的不留恋是因为她不属于当时的上海,那个胭脂钗环,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于风云变幻中淡去,而后演生出的崭新面貌并不是她的风景,旧梦逝去,漂泊是一味很好的疗药,相见不如怀恋,见了不过徒添伤感罢了。而我却不一样,我为求学而离山,这里有我的亲人,是我的原乡,亦是我无法斩断的根,哪怕这里盛行着落寞。
鲁迅先生曾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这并不能一概而论,起码,它在此刻的山中并不适用。山中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没有了路,最后不得不借助现代机械来整修道路。回山那天,我看见山间拓宽的大路,新翻出的黄土很是干净,没有枝叶腐烂的黑色,路边碎土倾泻,仿佛是一帘帘厚重的流苏。大路得到了救赎,小路却沉沦在草木中。我始终无法将记忆中的条条小路由脑海拖拽至现实的银幕中。记忆与现实的相交线在交点处再次分道扬镳,回到没有小路的远古状态,然而这次却再也没有重逢的时候。目光所过,芃芃草木淹没了原本存在的小路,想必未经修整的大路也纤细了不少。
瘦弱承受不了时间的摧残与人们的遗忘,似乎是山中的定律。山中多沟渠,山间的集水线不慌不忙地与山脚的河道相交,勾勒出山水人家的闲适。我的居处原本每隔几分钟的路程便有一淌涓涓流水,而今流水越发虚弱甚至消失寂静,而泥沙、石块出露,青苔恣意蔓延。昨日流水波光处,今日草木风中荡漾。草木怎如此忘恩,竟狠心霸占流水的地盘,只余少数流水残喘,时刻担心草木再次入侵?流水对草木可是有着养育之恩啊!草木可以背弃流水,人却依恋流水至深。洗衣做饭、种植畜养无一不需要水的奉献,而且有水我才有幸重温到儿时抓螃蟹的乐趣。
与流水恰好相反,瘦弱反而成了草木生长的契机,它们以瘦弱为由,不断夺取养料以强大自我。村口木屋残破,横梁断裂,荒草丛生,黄土龟裂,窗纸在风中低低诉说往昔繁华往事,那棵橙树却越发高大。热闹欢笑都似这般付与时光折扣成荒芜萧索。
随着城市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城镇人口的急剧膨胀,山更多地成为一种观赏游览的地域。山中居处或青瓦木屋或彩色洋房,却大多人去楼空,鸟雀欢腾。想要读出主人是否在家,白日的炊烟和夜晚的灯火是最好的注解。山中习俗同姓人家常聚居一处,居处被称为院子。夏天晚饭后,院儿里人常聚在坝子纳凉聊天,时常一抬头便能看见璀璨的星空。在山里,星月与灯火的角逐,星月永远都是胜者,灯火才是流放的一方。冬天大家则大多聚在某家的火塘或火炉旁取暖闲聊。我住的院子一年四季都有炊烟和灯火,那些坚守在山中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青春可作注,那么他们便是把所有的砝码都“输”在了山这把牌九上。灶前散落着拆解成一页页的作文纸,那些我曾引以为豪的文字,竟成了一餐饭的引火柴。在爷爷眼中,我拙劣的文字不过是柴火的开胃小菜。原来文字于山而言并不实用,山所看重的是如何养活人,却不在乎浪漫和文艺,少了些浮华,它稳重而让人安心。这便是爷爷执意回到山中的原因之一吧。
我离开的早晨,阳光初透,金色朦胧,回过身发现一只松鼠在我不远处摇着尾巴小跑。
我愿做个半盲之人,看山看水看风景。
我愿做个半聋之人,不闻世事纷扰变幻。
我愿做个半哑之人,把一箩筐的心事付与春花秋月品评。
可惜我终不能以心之所向这一蒲苇来渡人生这一航,我属于山,山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