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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印记
我的印记里,最难忘的是石磨。
家乡的山上盛产一种石头,最适合做石磨。
打造一盘石磨并不容易。首先是选石坯,质地细腻的最好。选好了石坯要用好几个壮劳力才运得山下。接着就是打造,这是最耗人的活儿,请一位好石匠,也得二三天的光景。石匠用錾子、锤子敲打石坯,“叮叮当当”、“砰砰啪啪”,石屑在石匠有节奏的哼唱中飞扬。把石坯打圆还比较容易,最难的是打通磨眼,打直磨沟。磨沟要均匀,且深度不二才好,否则糊子不易流出。待到打磨沟时,主人家常常问长问短,请石匠多多用心。石磨打造好了,根据石磨的圆度,还要选一块圆形的石头用来搁置石磨。这块石头可以不讲究,只要宽敞得安置好石磨且在石块周围打出凸起的石槽即可。这些做完了,再选几块大石头,把盘磨牢牢地放上去,一盘石磨便大功告成了。
通常一盘石磨做好了,主人家要盛宴宴请石匠,家庭稍富有的还要放些鞭炮,以示庆贺,非常隆重。因为在农村来说,一盘石磨做好了,就意味着一家人的吃饭有着落了。
当时,我家的那盘磨,质地好且轻便,磨出来的糊子细腻,常有邻居来我家推磨。听爹说,这盘磨是他爷爷的爷爷那时做的,历史很久,为了做这盘磨花费了二百多斤地瓜干。
那时,最难熬的是推磨。
头天晚上,娘在大盆里泡上地瓜干。半夜时分,娘把泡好的地瓜干捞出放在簸箕里用刀剁,一直剁成细片。此时爹把石磨拾掇好了,就开始喊我们几个起床推磨。
其实,娘剁地瓜干的声音早已惊醒了我,但怎么也不想起床,尤其是冬天,被窝是最好的诱惑。
但禁不起爹的大声喊叫。通常是妹妹先起床,有时见妹妹起了,自己还赖在床上不起。开始爹不再喊,后来妹妹告状就再喊,我才懒懒地起来。起床后先上厕所,一蹲就是大半个时辰,爹就说我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也不在意,任他说。等我拿到磨棍时,大半盆糊子已磨出,娘去烙煎饼,剩下我和爹、妹妹推。推磨时,我眯着眼睛,满心不自在,就故意使蛮劲。有一次,蛮劲过了火,磨绳挣断了,我摔了个大跟头。每次推磨,只要听到盆里的地瓜干被勺子刮得叮当响,我的脚步才变得勤快起来。
泡好、剁细的地瓜干磨成糊子不太容易,但如果放一些玉米或小麦则容易些,烙出来的煎饼也格外好吃。但这在殷实的家庭是可行的,一般家庭是不敢想的。
但有一种地瓜干却非常容易磨成糊子。
往往当天挖起来的地瓜应在短时间内削成地瓜片,然后撒到地里晒。天气好的情况下,当天晒第二天下午地瓜片就能晒干,这时就要全家出动捡拾地瓜干。但有时天不作美,白天还阳光灿烂,到了晚上会突降霪雨,经了雨的地瓜干即便马上拾起,不久也会变黑发霉。每逢这样,主人家自然伤心不已,但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一季的希望变成这烂坏的地瓜干。烂坏的地瓜干烙成的煎饼虽然吃起来苦涩,但有一样最好,那就是容易磨出糊子。
有一年秋季,老天爷专门作对似的,阴雨绵绵,始终不睁眼,我家的地瓜干几乎全部烂掉。那时我情愿多喝两碗透着亮的地瓜稀饭,也不愿吃烂的地瓜干磨成的煎饼。爹娘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爹就愁得在磨道里抽闷烟。那时我一瞅到石磨心里就烦。
孩提时代,我虽然对石磨情未真切,但有时对她也情有独钟。
记忆深刻的是趴在石磨上写作业。石磨上平平整整,最适合写作业。放学后约上几个伙伴,先趴在上面乱写一通,然后围着石磨追逐打闹。经常玩的是围着石磨“打拐”——几个孩子抬起右腿或左腿,用抬起的腿去碰撞另一个人的腿,我们叫“打拐”。我规定磨道的外线为限,谁被碰撞到线外谁就算输。往往玩得高兴,作业写不完,少不了尝尝大人的巴掌。
还有一种玩法,大人最担心,也最反对。那就是站在石磨上跳远。当时,我家的石磨不高,且院子里平平整整、松松软软。家里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就站在石磨上跳远。这项活动最让人欢悦,落后的不甘落后,胜利的继续前进,跳得最远的当然就成了“英雄”。石磨上是不能弄脏的,否则大人会生气,每次跳完后,我们就轮流打扫。有一次,正跳在兴头上,大人回来了,把我们几个骂了一番,还罚我们用清水洗净石磨。
每逢锻磨,我最快乐。
石磨用久了,上面的磨沟就磨浅了,这时要请人锻磨——就是把磨沟凿得深一些。我们这儿锻磨的是一位精瘦的老头儿,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每当我家锻磨,老头儿就会早早地来,把皮袋子里的家什一一放置好。最神奇的是他那把铁锤,人家的铁锤两面是平的,而他的却各有一道深深的槽,后来才知道这槽是用来装刀具的。刀具的长度刚好与槽相当,刀具是特制的,凿起石磨来游刃有余。老头儿把刀具装好,先非常认真地清理磨沟,然后开始锻磨。他的动作很优美,年纪大了,手脚却灵便。锤子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线,伴随着“当当”的锻磨声,我看见他一脸的认真。锤子在飞舞,石屑在飞舞,我的心也在飞舞。
通常半天的功夫就可以锻完一盘磨,完工后,爹自然要招待锻磨人。一碟花生米、一碟葱花炒鸡蛋、一碟煎咸鱼,外加一碟辣椒炒豆腐,饭也是比平常好的,最难得的是这时娘会烙几个油饼。这在我家是最为奢侈的,一年到头几乎先例。可爹说老头儿德高望重,家里一年也就一次锻磨,浪费点也还说得过去,重要的是让我们几个兄妹解解馋。
小小的石磨见证了我懵懂之年的酸甜苦辣,也丰厚着我懵懂之年多彩的生活。
结婚后,爹送我一盘石磨,并一再告诫我,石磨是传家之宝,是一家人吃饭的家什,要好好待她。有了自己的家,就有了一分责任、一分真实。每当推磨,我会早早起床,推完磨后,用清水把她洗得干干净净,还用用腊条编织的磨罩把她罩好。
此时的推磨,成了一种享受。
月光如水,蛙声如潮。沐着月光,听着蛙鸣,悠悠推磨声,和着呢喃细语,一幅月下推磨风情图,和风中徐徐展开。家长里短、年景收成、孩子成长、生活感悟,平时忙于事务,难得交流,如今一家人推磨中畅所欲言,可以大声,可以细语,有时开个玩笑,讲个笑话,推磨声会变得柔和动听。偶尔恰逢邻居推磨,几家人隔墙夜话,几多关注,几多牵挂,邻里之情如汩汩流淌的糊子绵绵延长。
如今,在我家乡,家家户户已很难再有石磨的影子。她们或躺在街道的墙角处,或伤痕斑斑地斜插在土里,或被敲成碎石砌了墙。半夜里也听不到家家推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主人一勺子一勺子往磨眼里倒粮食的声响。转眼间它们似乎消失得无踪无影。
但不能忘的,还是印记里的那盘沉甸甸的石磨。(此文已发表在《山东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