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怀古

早年读《水浒》时，看到那浩淼无际的八百里水泊，侠肝义胆的梁山好汉，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禁不住地心驰神往。2009年的一天，终于带上多年的夙愿，驱车来到了济宁市的梁山县。

站在县城东南隅的梁山脚下，我不禁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水泊梁山吗？一座海拔仅仅197.9米、其貌不扬的小山丘，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环顾梁山四周找不到一片水面，这与《水浒》中“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满目芦花，茫茫烟水”的描写大相径庭。“八百里水泊”难道是施耐庵老先生的杜撰？还是我们走错了地方？我们带着满腹狐疑，加入了上山的队伍。通过导游的解说和与当地老乡的攀谈，我对梁山有的一个全新的认识。

梁山，本名“良山”,《山东通志》云：“汉文帝第二子梁孝王常围猎于此，中暑身亡葬于良山北麓，遂更名为‘梁山’……旧有石碑‘帝子遗碑’，为寿张八景之一，明代因黄泛淤没。”梁山由虎头峰、郝山峰、雪山峰、青龙山四山峰七支脉组成，山虽不高，但崛起于广袤的大平原上，显得格外雄浑粗犷；山体险峻，峰峦起伏，藏奇纳胜。北坡平缓，景色秀丽；南坡陡峭，雄险严峻；东西多沟壑，幽深中不乏天趣，山顶开阔平坦，略有起伏，翠柏浓荫，宁静明丽。

梁山一带，确实曾为水乡泽国。古代梁山地区地处黄河下游，汶水和济水汇聚于此。这里最早有一片叫大野泽的湖泊，梁山位于大野泽西北方，处在水面之外。隋唐五代时期，黄河多次溃决，洪水泄入大野泽，水域不断扩大。到北宋时，已将梁山纳入其中，形成以梁山为中心的方圆八百里水面，成为当时长江以北****的淡水湖泊。湖泊中的山头以梁山最为高大，故而得名“梁山泊”。绿柳垂岸，粉荷满地，鸥鹭翔集，风光旖旎，别称“小洞庭”。唐宋时期不少文人墨客来梁山泊泛舟畅游，饮酒赋诗。苏辙在《夜过梁山泊》中留下“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浆歌”的优美诗句。北宋末年，宋江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凭借水泊天险，行侠仗义，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声震四方，赋予水泊梁山千古永驻的浩然正气。南宋末年到金元时期，黄河改道南移，致使水泊严重萎缩。黄河造就了梁山的水泊，最终又带走了梁山的水泊。近年来，当地村民翻地挖土时，曾在五米之下挖出一米多厚的一层黑土，十分肥沃，老百姓叫它“宋江土”。这种深色淤泥已在地下沉积了数百年，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水生植物的影子，甚至还有鱼骨、蚌壳等物。更为奇特的是，黑土里面还有好多莲子，把这些莲子拿回去种上，居然能发芽开花，花朵漂亮、艳丽，人们叫它“宋江莲”。深埋地下的这些信息，进一步印证了这里曾为水泊的历史。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而今，茫茫水泊已经消失殆尽。梁山的周围，已是阡陌纵横，遍地炊烟。“不见廖儿洼，梁山一带斜。黄河归故道，绿野任驱车”。失却了八百里水泊的梁山，早已不见了昔日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古木，一任粗陋的石脉裸露在狂风烈日中。水泊梁山仍保留着昔日粗犷、纯朴、险峻的气势，岿然屹立在鲁西南辽阔平原上，好汉的故事代代相传，英雄的美名永垂青史。

一条山间小路从北坡蜿蜒南伸，通往梁山主峰。相传这是宋江义军运送粮草、兵马往来的要道，被称作“宋江马道”。传说梁山寨上原本没有这条道。宋江上山以后，为了便于搬运粮草和调兵遣将，一心想修一条贯通前后寨的大道，可是从前寨到后寨，要翻过群山诸峰，曲曲折折数里之长，并且满山遍野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爬山行路非常困难。宋江迫于战事需要，急于找到合适的路线。正在发愁之际，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听到一阵马蹄响，“嗒嗒嗒”由远而近。宋江大喜，心想：既能奔马，必有大道，急忙循声看去，只见一匹白龙大马飞驰而来。那马见了宋江，掉头便往回跑，四蹄踏出一条平平整整的大道，从虎头峰过骑三山，跨狗爪山、鏊子山，蜿蜒而去。第二天，宋江按梦中之景实地查看，发现果然是条好路线，便派玉臂匠金大坚率众兄弟，依山势开路，遇沟壑架桥，终于修出一条可供兵马来往的山路。

我们沿着逶迤的“宋江马道”，拾级而上，去找寻英雄们的足迹。

首先进入“梁山一关”。这是进入梁山的****道屏障，当年由“两头蛇”解珍和“双尾蝎”解宝两头领驻守在此。壁垒森严，雄浑壮观。走在这条杂草丛生、曲折逶迤的古寨道上，眼前便浮现出当年好汉们啸聚山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豪放不羁、快活洒脱的绿林生活情景。抬眼仰望，可以欣赏到著名书画大师范曾先生的大型摩崖石刻《水泊梁山记》，通高7米，长14米，距地面10余米，单字****55厘米见方，最小字30厘米见方，全文368字，占地近100平方米，气势恢弘，蔚为壮观，堪称当代****摩崖书，素有“南有《岳阳楼记》、北有《水泊梁山记》”之说。范曾先生怀着对英雄故里的一腔深情，步其先人范仲淹《岳阳楼记》之韵，慷慨挥毫，形象地描绘出水泊梁山河岳阔峻、草木萧森的雄奇景象，简要概述了宋江起义的背景、宋末腐朽的黑暗统治及《水浒》成书的过程，阐发出“义感天下、以德治国”的感慨。遒劲的摩崖石刻与梁山粗犷豪放的山体及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触景生情，增加了人们对水泊梁山和水浒文化的认知。

号令台坐落在分军岭与黑风口的至高点上，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这里为出征、收兵的指挥枢纽，设有信号灯、标志旗、响箭等。当年义军在这里察望寨情，向各寨传达号令，通报敌情。踏上号令台，仿佛听见沙场点兵，战马嘶鸣，战鼓声声。

黑风口位于梁山主峰虎头峰之北，两侧悬崖峭壁，谷幽涧深。此处风大且急，素有“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之说。这里是进出梁山寨的唯一通道，号称梁山****险关，由“黑旋风”李逵镇守。现塑有李逵守寨像一尊屹立在山巅，但见李逵双手紧握板斧，豹眼圆睁，胡须怒乍，头扎一顶头巾，身穿一件罗汉布褂，裸露着胸膛，双臂上青筋毕露，毛发竖立，脚穿草鞋，步履坚定，似有“踏平世间不平事、双斧砍尽佞恶人”之气。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登上虎头峰，便到了梁山寨。苍松翠柏之中，有一座古朴、宏伟、壮观的建筑—忠义堂，气势磅礴，雄浑壮观。忠义堂原称聚义厅，“托塔天王”晁盖在曾头市中箭身亡后，宋江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在堂前开阔的地面上，矗立着粗壮高大的旗杆，“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山风中猎猎飘扬。八百年前，梁山好汉在此结义，人数之众，实为罕见，可谓五湖四海皆兄弟，人无同面，人和一心，乐必同乐，忧必同忧，共存忠义之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国安民。

忠义堂是当年梁山好汉商议军情、调兵遣将、排定座次的地方。堂内塑有“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三位头领塑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两旁陈列着英雄排座次的桌椅、酒坛、大碗等；东西北三面墙壁上镶嵌着117平方米的大型唐三彩壁画《梁山泊英雄聚义图》，画面雄伟博大，气象非凡，色彩单纯典雅。画家以酒为线索，把108位梁山好汉微缩在一幅画卷中，有景阳岗打虎的“行者”武松，有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也有蹲在墙角探头躬腰的“鼓上蚤”时迁，他们或精灵，或粗鲁，或淳朴，或风流。性格各异，神态不同，但在饮酒这一点上，却是如此一致。壁画上，他们人手一个大酒碗，有的斯文慢品，有的豪放暴饮，有的难舍最后一滴，更有的借酒赋诗抒怀。细细品来，足见孔孟之乡酒文化的源远流长。

东西厢房按108将排座次的顺序，塑造了36天罡星。忠义堂和36天罡星印证了《宋史》载“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河溯，官军数万莫敢撄其锋”的记述和《水浒》里的描绘，唤起人们无限的遐思。

我不知道北宋末年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才，但我却敢说，藏在八百里水泊中的梁山，确然聚集着中国四面八方的精英。不凭学历，不论出身，不讲贵贱，不分男女，甚至也不计山龄（上山时间的长短，也即‘革命’的先后），唯才是举，唯贤是用。不因你曾是朝廷的大将命官、帝子王孙而格外看重，也不因你是揭不开锅的猎户渔民、屠夫乞丐而稍有轻觑；不论是富抵石崇的员外，还是一文不名的配军，哪怕是一个众人不齿的小偷，只要有义气之德、抗恶之才，水泊梁山的聚义厅上，就为你准备下一把交椅。大宋宣和二年四月一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没谁黑天半夜揣着银子去找宋江走门子，也没有谁请客送礼死皮赖脸拉选票，更不用宋江、吴用背着众英雄神秘兮兮、煞费苦心地圈名单，能力大、贡献大，自然而然就往前排，一切都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上山挺早，且是宋江亲弟弟的宋清，不也只排了个第105位吗？真是“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曾使多少破烂的衣衫飞扬成猎猎战旗，多少佝偻的身躯挺立作天地间扬眉吐气的主人。一座梁山，暖多少饥饿困顿的寒士，安多少走投无路的大才，抒多少憋郁已久的悲愤与豪情！

水浒寨西有一石井，人称“宋江井”。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个深不可测的石潭，池水甘甜清冽，取用不竭，饮之爽心滋体，被樵夫猎户誉为天露。这池另一个出奇处便是天旱水长，正常年景只有半池碧水，大旱之年则有水溢出。后来梁山泊义军在这里安营扎寨，人马均赖此为生。宋江率兵平辽之前,曾在此井中藏下许多兵器盔甲。平辽归来,梁山好汉十之八九战死疆场,幸存下来的“活阎罗”阮小七不贪高官厚禄,回到石碣村重操打渔旧业,怎奈渔霸横行,官府欺凌，他便率众乡亲重返梁山，取出井中的兵器盔甲，又扯起义旗，杀贪官，诛渔霸,抗官兵,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梁山寨前院、虎头峰的顶端是靖忠庙。当年宋徽宗为抚慰英灵，起盖庙宇赦封宋江等人，妆塑宋江等诸多将佐神像，并御笔亲书“靖忠之庙”。上个世纪80年代恢复重建。后人敬仰梁山好汉功绩，朝拜不断，使此处香火旺盛。

我站在梁山之巅，透过苍翠的松柏向山下张望，当年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水泊如今已变成了阡陌良田，雾霭迷蒙中，透着祥和与安宁。望着过眼的烟岚，浮想联翩，峰峦间好汉的踪迹历历在目。800多年过去了，岁月能将沧海变成桑田，能把山石的棱角打磨得浑圆，可永远也销蚀不掉的，是人们心里对于自由与平等的向往。不是吗？当一个朝代的当权者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时；当生活在底层的人民遭受着侮辱与蹂躏时，人们的心底自然而然地便会迸发出“逼上梁山”的火花。《水浒》是毛泽东最喜欢的书籍之一，早在启蒙时期，他就被书里面的故事深深打动；投身革命之后，他与《水浒》几乎须臾不离。1919年，26岁的毛泽东正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当“五四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游行队伍中并没有他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离开北京，去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他来到山东拜谒了孔林孔庙，攀登了东岳泰山，游览了孟子故里，然后又来到梁山脚下，借宿到后集村的马家祠堂里。第二天早饭后，他怀揣着《水浒》，由马家祠堂出发，沿着“宋江马道”，把水泊梁山仔仔细细地游了个遍。也许正是受到梁山好汉的启发，8年之后，他领导了秋收起义，拉起队伍上了井冈山，“占山为王”，开辟了****个红色根据地，点燃起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一路走来，才有了民主自由的新中国。

我眺望那奔流不息的滔滔黄河，高亢、豪放、粗犷的《好汉歌》似乎又在耳畔响起。我仿佛嗅到，800多年前从聚义大厅里散发出的浓烈酒香，依旧在粗犷、古朴的空气中弥漫飘溢……

附：范曾先生的《水泊梁山记》

迤逦梁山，荦确延岱宗脊脉；浩淼水泊，波澜接黄河源头。千秋云走，史乘载铮铮人杰；万里风飙，《水浒》传凛凛鬼雄。盖凡河岳阔峻、草木萧森之地，必有万千气象在焉，所谓水土养人，斯之谓也。

梁山故地，夏商归于兖州，自古多激扬赴义之士。商纣暴虐，国祚已尽，微子兴悲，良有以也。周室衰而群雄起，礼崩始于庙堂，乐坏被于江湖。孔子著《春秋》倡仁，孟子继起而倡义。所谓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宏大德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遂为大丈夫懿范。梁山以一隅之地而名彪青史，岂偶然哉？

上溯九百年，北宋衰微，大厦毁于白蚁，山崩起于朽壤。宋江兴师除奸，威名动天地，纵横十郡，所向披靡。元末有施耐庵者，网罗放失旧闻，汇为《水浒传》，以生花之妙笔，演绎史迹，写梁山一百单八将传奇故事，石破天惊、气干霄汉，六百年来为天下所共赏。梁山英雄“替天行道”云者，亦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大德使然也。

伫立八百里水泊之涯，古今骚人，皆忾然而太息，有不为天地大德之运行而忧思难忘者乎？吁噫，以德治天下，正兴国之本欤。

辛巳春范曾撰文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