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
田欣睁开眼时,已经早上六点。她首先感觉嘴角旁边的床单湿漉漉的,一摸是一大滩口水,还散发着胃液的臭味。接着她感到鼻子发紧,嗓子有些疼痛,根据经验,她知道自己又打呼了,而且声音很大。
只有60分贝以上,时断时续的呼噜才算“鼾症”,田欣这样高挑微胖的女子打鼾,只能说明她累并快乐着。她翻身下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喝了满满一杯水,走出护士值班室。
走过303病房,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朦胧的睡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房间的门和窗户都开着,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地,监测仪上的数据早就成了一条条直线,而此时的齐宏涛已经成了具干尸,全身发黑,双目圆瞪,双手攥拳,嘴巴完全张开,头发根根竖立,看得出来,他死前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与痛苦。
田欣呆愣半晌,赶紧奔回值班室,从电脑上查看昨天夜里的呼叫记录。从子时过后就一片空白了,而昨天王永天不一直陪着齐宏涛吗?她使劲回忆昨天发生的场景,和他分别后就回到值班室一直呆着,中间处理了几个病人的换药、护理问题,十二点见没有呼叫,就躺下睡了。她个特点,即便鼾声如雷,只要听到急救铃声就立马清醒过来。可昨晚就压根没有呼叫记录。而现在王永天不知去向,也无法联系,自己是夜间负责照看他的护士,出了事情当然只能由她负责。想到这里,她几乎崩溃。
只能给袁医生打电话了。
片刻,他来了,看到这番景象,把田欣拉到一边,小声说了一番话。之后,田欣推着一辆车,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罐、针管和试剂。接下来,她只能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袁医生的各种操作,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小时后,原本面目古怪狰狞的齐宏涛竟然变得比先前更帅气迷人了。接着,他拿过一支笔,不到半小时就写成了一篇诊断报告,盖上了医院公章。这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美的享受。
他向田欣要了住院记录,看了一遍,又要来了齐宏涛的遗物——手机,拨通了他辅导员的电话。
齐伟接到电话,已经是上午八点。
听完儿子的噩耗,他的手机落到地上,坐在沙发里呆若木鸡;他的老婆站在旁边,早已泣不成声。十分钟后,二人醒悟过来,准备了点东西,开车赶往仙桥大学。
到达仙大时,已是下午三点,学校已经派出相关领导组成车队在校门口等候,齐伟和他们握手寒暄,老婆只是在一边哭。好一阵,一个开皇冠轿车的领导说:“你们的悲痛我们深表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望节哀顺便,如不介意,请随我们去滨海市殡仪馆,看儿子最后一眼吧。”
齐伟打开一个包,里面全是正版精装中华烟,不多不少,正好十条。他向那些领导们逐一分发,还不住地说:“我们教子无方,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如果齐宏涛之前对学校有什么意见,还望各位海涵。”那些领导们象征性地推辞了几句,把烟收下了。
一位而立之年刚出头的领导从车里掏出一个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支票,签好,说:“齐宏涛是工学院的优秀学生,也是学院预备党员、篮球队主力;他成绩优异,又古道热肠。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德财兼备,全面发展的学生而万分心痛。然人死不能复生,这50万元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预备党员、优秀学生,如此崇高的荣誉怎么从未听齐宏涛对家人说起过?!齐伟继续说道:“唉,人都没了,要钱何用,既然齐宏涛在学校这么有出息,我们作父母的也就心安了。我们只想把他的骨灰捧回家,把他的荣誉证书带回家,见到它就像见到他本人了。钱,用作奖学金吧,奖励那些品学兼优,家境困难的人。我和她的工资完全够用,不需……”
“齐宏涛的一切档案,将在学校****保存,激励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一辆凯美瑞打头阵,一辆林荫大道紧随其后,接着是那辆皇冠轿车,然后是一辆奔腾B90,齐伟的银灰色捷达车在最后,亮起警告灯,向殡仪馆驶去。
到达殡仪馆,已经暮色十分,最后一丝晚霞就要散去,殡仪馆之前的草地逐渐变成灰色。这是一次简约的葬礼,没有告别,没有哀乐。
经过再三协调,齐伟的老婆被告知可以看儿子最后一眼。儿子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她眼前,作为母亲的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伤,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悲凉、凄惨,女人半辈子受的委屈、付出的心血全部倾注在此时的眼泪中,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领导、丈夫,无不掩面垂泪。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时,齐宏涛再次睁开了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低语,颤抖地举起胳膊,想要表达什么。殡仪馆的工人见状,赶紧把他推进焚化炉里,炉门关闭的瞬间,齐宏涛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没人清楚含义,但五味杂陈,令人不寒而栗。
“呼——”焚化炉工作了,烟囱冒出了阵阵青烟。
十天后。
江景市烨堂陵园,一处新墓已经竖起:“齐宏涛 1992——2013”墓碑前摆着一杯酒,一束花,两位年近半百的男女站在面前,三鞠躬,向他做最后的道别。
无边丝雨,悄然而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远处钟声响起,像是在送别远方的亲人。一把黑伞打开了,伞下的两人互相搀扶,静默无语。一切似乎结束了。
“我总感觉宏涛的死有些蹊跷。”男人说道。
“我觉得也是啊,好端端的人毫无症状地就死了。唉,真后悔当时只顾悲痛了,没顾上向医院要诊断报告,也没和他们领导说说。”女人接道。
“现在要调查也很难了,我那天看他们,觉得查也没戏,这些人,真是……就是强龙,还拗不过地头蛇哩,况且我们离‘强龙’……呵呵。”男人说道。
“反正人也死了,就算调查,能把他调查回来?还横添了不少麻烦。算了,用钱买个问心无愧吧。”女人搂紧了男人的胳膊,把头靠了过去。
“以后只有我们相依为命喽,唉,明天上网查查市里的敬老院、福利院,看看好的交点钱住过去,总不能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男人说。
“对,我们以后要好好的,替涛活着,帮他看完这未知的世界。”女人最后说。
仙桥大学紫英园-2#楼下,夜。
唐姗在楼下草地上,放飞了一盏孔明灯,看着它在摇曳的烛光里越飞越高。她站在草地上,把双手举在胸前,默默地说:“宏涛,我在滨海,为你守护,你在那里要好好的,我愿守护着你,一辈子。”
几滴晶莹的液体再次从她眼中流出,落在了脚下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