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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夜
秋收季节,生产队的场上堆满了金灿灿的希望。每逢这个季节,生产队总要安排人到场里看夜。
我的记忆里,三叔常去看夜。
三叔30多岁,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生产队常常安排他看夜,一是看中了他的责任心,二是看他伶仃孤苦,无依无靠,借此救济他。
三叔理解生产队的用意,所以每次看夜都很认真,每次看夜他总是早早地来到场里——一张毡席、一件蓝面棉被、一把手电筒陪伴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看夜。
我和三叔走得近,有时我就缠着三叔带我一起看夜。
看夜首先要巡夜。白天,生产队长把场里的一切交代给三叔,夜里三叔数次起夜一一巡视。这时我就常常跟在他身后,顺着手电筒微弱的亮光,看他细细地走过每一个粮堆,像一位细心的母亲,精心呵护着拳拳爱子。一夜要巡几次夜,我不大清楚,只记得有时梦中醒来,月光下,还见三叔在场里转悠,细长的身子拖着细长的身影一圈一圈的转悠,星星点点的纸烟火光在他微微的咳嗽声中渐远渐近渐行渐停……
说是看夜,其实是一种享受。
明月经天。可以睁眼可以闭目,静静地听月光爬上身体的声音,感觉如露珠滑过般清清爽爽亮亮凉凉。草虫的鸣唱,声音或高或低,或深或浅,如一曲从远古时代的器乐里滑过的清音,显得异常单纯清脆,没有丝毫掺杂的余音。这些声音干干净净地从耳朵里走进心中,心若止水,沐浴清凉,后宁静地沉入梦中。梦中醒来,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远处的田野,仿佛笼起片片轻烟,如坠梦境。灰云飘过,田野上烟消雾散,水一样的清光,冲洗着柔和的秋夜。
或绵绵秋雨之夜,我和三叔挤在临时搭建的柴棚里,聆听棚外雨声。秋雨,如歌般美妙,如诗般惬意,好似行云流水,又宛若一位小姑娘窃窃私语——一种烟雾般的渺茫,一种水晶般的清爽油然而生。三叔一会儿探头看场,一会儿拿手电筒照照秋夜,我有时伸出手感受秋雨的滋润,有时突然间跑出柴棚,仰脸秋夜,任雨丝在脸上滑过……
或月黑寒凉之时,生一堆柴火照得四周通红。此时,周围一片静寂,偌大的场里只有我和三叔与柴火相偎相守,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彻天宇。凝望越燃越旺的柴火,感觉眼前有一匹火红的骏马在奔驰,有一只身披红衣的凤凰在磐涅,有一片红云在飞舞。仰天望去,天空的星辰闪闪泛亮,和眼前的柴火交相辉映。熊熊柴火驱走了秋夜的寒意,带来了光明和温暖,把三叔的脸映照得热辣辣红扑扑的。
三叔善于讲故事,这一点最难得。
月光下,仰躺在三叔厚实的毡席上,听三叔讲过去的故事——《牛郎织女》、《孙悟空大闹天宫》、《孟姜女哭长城》……故事随着三叔纸烟里的缕缕青烟一起袅袅升腾……
还有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的。
一次梦中醒来,不见了三叔的踪影。正在惊异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啜泣声。女人?三叔?我心头立刻冒出好几个疑问。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循着哭声走去——淡淡的月光下,一棵歪脖子柳树下,三叔蹲在地上,一个啜泣的女人也蹲在地上。就听那女人说:“他三叔,你就放过俺这回吧,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呜呜——你看俺娃他爹,整天窝在床上,成了废人,家里又没有劳力,里里外外就靠俺自己操持,呜呜——家里就要断顿了,大人少吃几顿还行,俺的孩子小啊……”啜泣的女人我认识,是二愣家的女人。两年前,二愣从山上往山下推石头摔伤了双腿,落下伤残,不能下地。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二愣的女人风里来雨里去苦苦支撑。三叔说:“二愣家的,你别哭哇,这三更半夜的叫人听见,咋回事啊。你家的情况我知道,知道你很难,可,可再难也不能干这偷盗的事啊。这筐地瓜不算多,可这是生产队的财产,你这种行为很严重的,你难道不知道?”二愣的女人哭声更高了:“呜呜——俺不对,俺错了,俺不再偷了。他三叔,你一定要放过俺啊,你以后就是俺的救命恩人,呜呜——”三叔一下子站起来,显得很着急很无奈:“二愣家的,不哭行不行?这事就到这里,地瓜留下,你回去吧。你放心,这事我会一辈子搁在心里,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二愣家的捂着嘴“呜呜”地转身就走,三叔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女人瘦弱的背影,脸上似乎凝重了很多,突然喊了一声“二愣家的”,二愣的女人一个立定,我的心也紧缩了一下,三叔这要干啥?二愣家的停止了啜泣,缓缓地走过来,三叔很平静地说:“二愣家的,你家的情况确实太难,我也没什么可帮助你的,生产队就要分地瓜了,反正我一人吃不了几个,分完后,我让别人把我的那份送给你,你走吧。”月光下,我看的清楚,二愣的女人,紧咬了一下嘴唇,眼泪潸然而下,转身融入月光中。
见二愣的女人走了,我悄无声息地回到毡席上,闭上眼。过了一会,三叔来了。坐在毡席边,三叔卷起纸烟,一连几个叹息,袅袅的青烟,月光里升腾、弥漫……
过了一天,生产队分了地瓜。这天晚上,三叔交给我一个任务,说二愣伤残了我一直没有去看望他,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就把这筐地瓜送给他吧。我看着三叔脸上的凝重,眼里热乎乎的,三叔,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心意转达过去,还会把你和二愣家的相约一直藏在心里。
以后的看夜里,我变得寡言少语,时常对着夜空出神。三叔终于看出了问题,就问我怎么了,有一次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他:“三叔,你都快40岁了,不想找个女人安家?”三叔一脸严肃地说:“小孩子家,不要乱说。”就不再言语。
三叔36岁开始看夜,直到有一次他突发重病,不能看夜为止,期间大约3、4年的时间。三叔重病期间我常去看他,一天晚上我去看他,我蹲坐在他的床前,三叔一双深陷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似的盯着我,然后颤抖着伸出手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侄儿,咱,咱爷俩,看,看夜,真好,真,真好——”话音刚落,竟然撒手人寰!
三叔去世后的第三天,二愣的女人也去世了。听街坊邻居议论,我才知道,二愣的女人早先和三叔要好,只是二愣女人的爹娘极力反对说三叔孤身一人家庭困难,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和三叔看夜的那段时光是我一生难以磨灭的印记,是我懵懂时代最美妙的感觉。看夜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丰厚了我少年时代成长的足迹,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迁。
不能忘的是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