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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说书人
50多岁,眼疾,身材消瘦,小圆脸,一身粗布蓝衣——这是乡村说书人给我的最初印象。
夜幕降临,乡村的夜晚黯淡了白天的燥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三三两两带着板凳走出家门,围坐在我家大门前的柿子树下。一会儿于结巴手牵着说书人来了,说书人摸索着坐下,开始调理架鼓、二胡,这时于结巴也已点亮了汽灯。汽灯就挂在我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上,灯一照全场男女老少便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聚焦在说书人沧桑横生的脸上。脸显沧桑,但一旦开唱这张脸顿时精气喷发,仿佛枯瘦的茶叶得到沸水的滋养,立马生动而丰腴起来。
说书人调理乐器的声音格外清脆——“咚咚”、“哼哼”,余音缭绕。一会儿就听架鼓两声脆响,说书人先来一段开场白:“六月三伏好热天,京东有个张家湾,老两口院里正吃饭,来个苍蝇讨人嫌,苍蝇叼走一米粒,老头一怒追到四川,老头子一去一年半,书不捎来信不传,请个算卦先生算一算,先生说,按卦中断,伤财惹气赔盘缠。”听书的人一阵说笑,待说笑一停,说书人又是两声脆鼓,二胡长长地一拉一停,似唱非唱道:“说书不说书,先来一首诗”,然后念了一段诗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老少爷们儿,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饭也吃饱了,大伙听呀——”。
说书人的开场白大都是乡村喜闻乐见的故事,大都源于乡村的生活或夸张于乡村生活,每次我能听得懂大概,而接下来的那些诗词什么的,我是猴子看戏傻瞪眼一个。我就想,这肯定是说书人在自我夸耀,显摆自己。
蛙声夏夜,暑气消散,凉风习习,随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唱,人们渐渐从现实归于戏剧中。王侯将相的奋斗史,才子佳人的恩爱戏,寒门穷家的苦难话……凡此种种,说书人字正腔圆,绘声绘色,真情流露,人们听得有滋有味,乐乐称道。听到高兴处,苍老干涸的心多少得一些抚慰、滋润;听到深情处,常引起一些老人轻轻叹息、频频拭泪。
夜露渐渐湿润了衣裳,听书人在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唱中,心情起起伏伏,不知不觉已鸡叫数遍。
请说书人来说书,要事先约定,这是于结巴一伙拿手事。于结巴一伙儿游手好闲,乐于操持,隔三差五就去请说书人,通常要提前三天去约。请人这天,于结巴几个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老早就走。请来了说书人,于结巴一伙开始张罗说书人的伙食和住处。住处好安排,通常就设在于结巴的家中,最难的就是安排伙食,但对于于结巴来说却不难。当天下午,于结巴一伙提着一个口袋,挨门挨户的收物品。乡村人虽穷,但听说给说书人备伙食,都约定俗成似的,谁家主人都慷慨解囊,献上的物品有麦子、玉米、地瓜干,还有鸡蛋、煎饼,厚实一点的家庭还会献上几角钱。家境实在差的,有时就端一水瓢当晚刚做好的玉米稀粥,亲自送给说书人。当时我家并不富裕,但爹娘都是实诚人,每次都会想办法满足于结巴一伙的要求,我记得很清楚,一次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娘二话没说逮了一只鸡送给说书人,还有一次,爹听说说书人爱喝酒,就把自己攒了半年没舍得喝的一瓶老白干送给了说书人。也许是缘于此吧,说书人每次要走都要到我家辞行,还要说一些感激的话。
有时,于结巴一伙冬季也要请说书人。但这个季节不同于夏季,夏季里随便一个地方都是说书场,冬季天寒地冷,没有一个暖和的地方坐不住人。这时,生产队里的牛棚便有了用武之地。于结巴就常常请他生产队的保管员帮忙,让他到时打扫牛棚卫生,再生一堆柴火,回报是请他喝两盅。两盏贼亮的汽灯,照得满牛棚如同棚外一地皑皑白雪,照得听书人眼睛炫目。也许是那堆柴火温暖了说书人的心怀,只见他神情振奋,手脚并用,配合默契,言语时快时慢,一张一弛,时喜时忧——道一段让人急得要命的故事真相,唱一阵叫人茅塞顿开的结局,白一段让人啼笑皆非的传闻……书到高潮处,柴火“兹兹”燃烧声都能听见,一颗颗心随着说书人的说唱上下起伏。听到兴奋处,听书人眉开眼笑。有时,恰恰到了故事高潮,说书人故意卖关子,随口而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惹得听书人声声埋怨,阵阵叹息,纷纷叫嚷……
乡村说书人是我一生始终抹不去的记忆。说书人的说唱是一缕缕从茅草屋里冒出的炊烟,是乡亲们田间地头蹲坐在一起时炙热的兴奋,是乡村夜晚别样的亮丽风景。如今,乡村说书这种民间文化已渐渐湮没在文化娱乐相对丰富的今天,一夜之间说书人似乎也销声匿迹了。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有一种厚重的感慨,总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