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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事
乔俊文
时令逼近芒种,一场农事即将到来。
我已远离农事五六年之久。机械的普及,已经使得过去以“抢”字当先的麦收不再让农民们多么紧张,父母的那几分地的麦子,业已不需我们兄妹几个像五六年前那样回去挥汗如雨,一台收割机一二十分钟就可解决问题。然而麦收的到来,却提醒我,芒种之后就是夏至,蝉们就要登场了。
我关注蝉,并非要以“寒蝉凄切”来渲染离愁,亦非以“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来托物言志。我之关注,乃舌尖上的关注,实为满足俗而又俗的口腹之欲。蝉之幼虫、成虫,烹法,各异,却都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是大自然给予人们的慷慨馈赠。然而,我欲诉诸文字的目的,却又不单纯是为了介绍美食,更让我念念在兹的也许正是捉蝉烹蝉的旧事,我谓之为蝉事。
小时候,夏夜在院里乘凉,爷爷除了讲故事,有时也“破闷”(猜谜语)。有一次爷爷说了这样一个谜语:龟腰拉巴这些年,出了园门黑了天,步步走的登天路,深更半夜变容颜。爷爷对“容颜”二字稍作解释,我就猜出谜底是“解了猴子”(蝉的幼虫,也有叫知了猴子的。我们当地称蝉为解了,而不是知了)。这个谜语形象地道出了蝉之羽化的过程:傍晚时分,身体略带弯曲的“解了猴子”就用胸前的那对大钳子掘开地面,出了家门就开始向周围的树木爬去,夜深时分,当它觉得爬得足够高足够安全时,就开始蜕皮羽化。我从懂事起,每年夏天都要捉蝉,对它们那么熟悉,怎么会猜不出呢?甚至有一次,爷爷在大门口和邻居乘凉闲话时,就捉到了一只爬到他身上的“解了猴子”呢。
蝉在傍晚或天黑以后才出洞,小孩子们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等候。放了下午学,三五成群,拿了小铲子,就在一些大树底下曾经出过“解了猴子”的洞旁,掘来掘去。一些性急的“解了猴子”此时已经挖好了向上的洞,只有顶上的一层土尚未捅破,在等待天黑的过程中,阴差阳错地就成了这些性急孩子的“俘虏”。小孩子捉上一二十个“解了猴子”,就已经抵御不了美味的诱惑,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把“解了猴子”用清水洗一洗(性急的,也有不洗的),趁着家里锅灶下余火未熄,忙把“解了猴子”埋到暗火里,几分钟,锅灶下就弥漫出诱人的香味。性急的,急急忙忙就扒出来半生不熟地吃了;有经验的,耐着性子再焖那么一会,那烧好的“解了猴子”才美味。把“解了猴子”从灰里扒出来,吹掉灰,剥去烧焦的皮,露出烧得焦黄的“解了猴子”,看一看,今晚也得多吃一个煎饼呢。很多孩子在大快朵颐之后的夜里,常常做梦捉“解了猴子”呢。
那时候,农村只有少数成年人才有手电,所以天黑前的傍晚时分,是大多数人捉“解了猴子”的****时机。房前屋后,村头巷尾,只要有杨树、柳树、梧桐树,甚至是其他杂树,都可能有“解了猴子”。饭后茶余,男女老幼齐出动,捉“解了猴子”呀! “解了猴子”刚出洞,正在朝树上爬,或刚刚爬到树根部,此时,人们都变得好眼力,很快就发现了这些爬爬停停的小东西,悉数收入瓶中。有的“解了猴子”刚刚把头顶的土捅破一点点,就被细心的人发现了,轻轻一抠,就生擒活捉了。天再黑一点,就看不清了,大部分人就回去了。再说,明天生产队还有活呢。可一些精灵的孩子,尽管没有照明设备,可凭着经验用手摸,还要再坚持一会儿,所以他们的收获也常常比别人多。据我的观察,有这样心性的孩子,后来做什么都容易出人头地呢。
我们这儿捉“解了猴子”的****去处不在村里,而是在村子东面的沂河里。沂河和河堤之间,有两个凭千百年的自然之力堆积起来的大沙丘,上面种满了杨树柳树和蜡条,茂密无垠,最是出产“解了猴子”。在里面捉“解了猴子”才有野趣,树林里氤氲了一天的草木的气息随着夏夜的凉风向四处扩散,脚下是软绵绵的细沙,四周是茂密的林子,每走一步,都有树木的枝条牵拉着你,一切似乎都是不可知的,是神秘的,似乎连“解了猴子”也带上了一点灵气。天黑了,大部分人都回去了,此时一些半大不大的小子们才带着照明设备赶来。他们不屑与那么多人一起去捉有限的“解了猴子”,又比那些小孩子们有精力,更重要的是有照明设备,剩下的时间里,这片世界就是他们的了。当然,照明设备不只是手电,还有从旧轮胎上剪下的气皮,但是烧不久就熄灭了,最后还得使用珍贵的手电。此时有幸躲过捉蝉大部队的、或者才出洞的“解了猴子”,已经慢慢爬到了树的高处,所以此时捉“解了猴子”的人主要是向上搜寻,而工具也就相应地多了一根杆子。一旦照到了“解了猴子”,用杆子轻轻一戳,“解了猴子”应声落地,再用手电朝朝落地的地方照去,“解了猴子”往往正六爪朝上挣扎呢。当然,也有因为地上蜡条草丛太密找不到的,捉“解了猴子”的人也不会太在意,他们反正也不想把“解了猴子”赶尽杀绝。至于那只“解了猴子”是再走一趟“登天路”呢,还是落入了天敌癞蛤蟆之口呢,就不得而知了。
捉到晚上九点十点左右,已经不能说是捉“解了猴子”了,因为此时“解了猴子”大都开始羽化成蝉了。“解了猴子”紧紧抓住树皮,在后背裂开一道逢,头部先慢慢出来。上半身解放后,此时已经成蝉的它倒挂着慢慢展开双翼。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此时的蝉身体嫩黄,双翼嫩绿,远远看去,却是一团嫩白,因此号称“白解了”。此时此刻,应该是蝉的一生中最美丽、最惊艳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一旦此时受到打扰,这只蝉就残废了。而此时的捉蝉人,看到“白解了”的心情也应该是复杂的吧:有收获的喜悦,又有一点怜惜的不忍······要不很多人捉到“白解了”为什么要在手里把玩一会才放入袋中呢?捉一会“白解了”,捉蝉人慢慢乏了,收获已足够一家人享用了,就陆陆续续地回家了。那时,没有人想到卖蝉,因为人人会捉啊。再者,家家的食用油都金贵着呢,烹蝉要么煎,要么炸,都费油,捉多了只能送人!人一走,树林里风清林静,真正是蝉们的天下了。展开双翼的蝉,翅膀慢慢变硬,就具有了飞来发去的能力,而雄蝉就要开始歌唱它们短暂的生命了。
成蝉的翅膀虽然大部分是白色,身体却变成黑色,所以我们当地称之为“黑解了”。 “黑解了”的皮柴而硬,在有“解了猴子”捉的时候,是没有人理会它的。等到“解了猴子”罢了,人们才关注起“黑解了”。把“黑解了”捉来,去翅,一刀两半,加花椒、辣椒、食盐腌上入味,入油炸过,脆而香,用本地的煎饼一包,颇能下饭,只是费油。然而“黑解了”的趣味不只在吃,更在捉的过程,与钓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似乎比钓鱼少了些等待的煎熬,多了些积极主动的意蕴。我们这里“捉黑解了”称为“粘解了”,事先需要准备好一根足够长的竹竿,还要准备“粘子”。“粘子”的具体做法如下:取小半碗面粉,加少量水和成面团,然后把面团放到清水里一遍一遍的揉洗,直到把面团里的淀粉全洗掉,只剩下面筋,水清为止。粘子做好了,最好放在大树叶子里保湿,否则一接触空气,水分一蒸发,粘子就特粘,就不好操作了。放在水里也不行,因为从水里拿出来好一会晾不干,会耽误事。后来有了塑料包,粘子放在里面最好了-------此是后话。
做好了粘子,就在竹竿梢上缠上几圈棉线,这样是为了增加粘子与竹竿的粘合力。在去树林之前,就在竹竿上放好粘子,到了树林正好发粘。“粘解了”最好是中午去,此时天热,“解了”翅膀干燥,且“解了”乏累而警惕性差,人最易得手。在树下发现了“解了”,人必须凝神屏气,手不晃动,把装了粘子的竹竿从“解了”身后慢慢靠近“解了”,待到离“解了”身体只有一扎距离时,说时迟,那时快,粘子要快速准确地戳到“解了”的翅膀上。此时“解了”再想挣脱已经晚了。此时人们可以悠闲地把竹竿收回,手上沾点水,才能把粘子和蝉的翅膀分离。如果没有水,人的手上很快就粘满粘子,最后变得又黑又硬,好不难受。有些生手粘“解了”,开始时心不静,竹竿乱晃,早已引起“解了”的注意,杆子靠近“解了”时,出手又不果断,“解了”很容易逃脱,而且在逃脱时,还要撒上一泡蝉尿,如果你正张着嘴,那泡蝉尿正好给你解了渴,顺便嘲笑了你的低能。大自然也是怕硬欺软啊。
这几年,沂河里的抽沙船天天抽沙,已经把大自然积攒了几千万年的沙抽干净了,村东的那两片林子自然没有了,钱的魔力真大啊。听父亲说,村子周围的树也少了,人们的闲工夫也少了,村子里除了少数孩子,已经没有几个人捉蝉了,或者说没有多少蝉可以捉了。可是,我分明看到我所在的县城的早市上,卖蝉的人在成桶成桶的卖“解了猴子”啊,他们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解了猴子”呢?还应该是金钱的魔力吧。每年的夏天,我都要买上几百个“解了猴子”带给父亲。城里的儿子给乡下的父亲带“解了猴子”,这应该是蝉事的另一个版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