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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家的东墙紧挨着生产队的牛栏。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牛栏也随之消失了。可是,许多年后的许多个夜晚,生产队的牛栏却常常把我拉回少年的时光。
寒冷的冬天,如果天晴得好,牛栏的西墙跟是很多孩子晒太阳的地儿。放了早学,手里拿着几块煮地瓜,暖着手,到牛栏晒会儿太阳,是冬天寒冷的记忆里的一抹暖色。墙根下,已经有几位叼着旱烟袋的老人,他们久历风霜,老态龙钟,像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树,似乎一直就蹲伏在那里等待太阳这个天然火炉。他们吞云吐雾,他们对日捉虱,他们的生命在慢慢消逝,但他们却用欣喜的眼光看着进来的这些几年前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子。孩子们叽叽喳喳,啃着地瓜,抹着鼻涕,在牛栏的牛屎牛尿的气味里,跑到老人们身边,或站或坐。老人们一般会一边感叹着自己像孩子这么大时就已经在什么地方雇活,一边羡慕孩子们能够在学校读书;孩子们似乎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他们倒是更关心老人们的雇活经历,甚至还羡慕老人们在那时候就可以不学习。孩子与老人有问有答,各说各话,却融融洽洽,相看两不厌。在孩子们谈兴正浓时,老人们就会催促孩子们马上回家吃饭,因为孩子们手里的地瓜已经全填进了肚子。家里也无非是地瓜稀饭和臭豆子拌萝卜干,实在不如老人们的经历吸引人,无如老人们都把上学看得神圣,所以催促得也格外认真和急切,孩子们只能把恋恋不舍的目光留在太阳地里,等待次日分解,而次日仍然是从感叹开始,以催促结束,老人们的记忆里似乎已经没有叙述。
冬天的中午,则是牛栏里最为明亮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是阳光,空气里牛粪的味道与草料的干香恰到好处地混合着,牛们拴在院子里的牛槽上,打着响鼻,嘴里不住地“倒沫”。我们家的几只母鸡也在老公鸡的带领下翻过墙来,步履优雅的在院子里刨食。生产队里没有多少活计,人们慢慢就聚了进来。一群男人蹲在地上来起了“六”(一种类似围棋的游戏),另一群男人则摆开象棋。游戏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游戏的双方都不当家,“看二形”的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游戏就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然后就是打嘴仗,开玩笑,然后呢,就是换将再战……妇女们拾掇完家务,纳着鞋底匆匆赶来了,昨天二大娘和她儿媳妇的家务纠纷还没说完呢,可别错过了。可是大家已经不再谈二大娘家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因为今天买豆腐的妯娌俩争买卖在南边巷子骂了一仗呢,还好还好,没错过,听上了!然后妇女们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分组讨论,激浊扬清,指点同伴,突出自我……嘴角都是白沫时,一只鞋底却已完工,已是做午饭的时候,急忙站起来,扑撸扑撸腚上的土,神清气爽地离去……有时候,正跟着师傅学说书的三小子拿着渔鼓进来了,大家就吆喝三小子来一段。冬天不是说书艺人到村里说书的季节,因为天冷,露天里存不住人。可是三小子刚刚跟师傅学了《罗通扫北》,实在技痒,就毫不推辞,一腚坐到别人递过的马扎上,咚咚地敲起了渔鼓,把我们家几只鸡吓得飞上了墙头,也把人们都吸引了过来。可是三小子毕竟没登过场,刚唱了了个开头,就卡住了,红了脸,在那里不住地敲渔鼓。人们忽然都变得有耐心了,连最会开玩笑的人也没有笑话三小子。三小子终于想起来了,于是又唱下去,唱下去,再唱下去,最终也没有再卡壳。
冬天的夜晚,刚一上黑影,主妇收拾碗筷的声音就此起彼伏。这就是睡觉的信号,家家户户就熄灭了油灯,掩上“拨拉门子”,关紧房门,整个乡村日落而息了。可是也有例外,牛栏里就还会有喁喁人声。饲养员要等到半夜给牛喂料,能够给不愿睡觉的人们留门;更重要的是,牛屋里会用铡料剩下的豆秸杆生起一堆火。这堆火,与其说给人们带来多少温暖,倒不如说它发出了光亮,聚拢的是人们还愿意过日子的“心火”。来这牛栏夜谈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间或有一两个孩子。大人们百事缠身,却难求一家之温饱,在火堆旁天南海北地拉拉呱,说说话,日子的苦涩似乎就冲淡了,稀释了,再说说庄稼,说说工分,似乎火光里就朦胧着些希望。孩子本来想听听老人们雇活的经历,他哪里知道老人们岂肯再在苦涩里掺苦?好在大人们讲的内容他照样感兴趣,仰着小头似懂非懂听着,慢慢两个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什么时候就进入“黑甜乡里”。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有话头时,大家也就静静地对着火光出神,想着过了年青黄不接时如何挪借。不知谁又想起一个话头,大家就又七嘴八舌地拉起来。偶尔,火堆里“啪”地响一声,就可能是一粒黑豆或黄豆混进了豆秸,有人就用长豆秸扒拉扒拉,如果扒拉出一颗香豆子,就觉得生活似乎也会有些奇迹。一个人吹吹灰,把豆子丢进嘴里咀嚼起来,大家都闻到了香味,却不会有人再去徒劳地扒拉灰,因为他们认为好事不会那么频繁。夜深了,饲养员已经喂过牲口,牛们开始“倒沫”,就不知谁说了一声“睡觉吧”,大家就纷纷起身。推开门,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他们觉得这也许是个好兆头,所以回家后,牛栏的火堆还会亮在他们的梦里,然后不知怎么就会变成漫天大雪,变成雪白的馍馍……
到了春末,牛们要添青草了,孩子们为家里挣工分的时候到了。那时放晚学也早,孩子们回到家,用煎饼包上咸菜大葱,咕嘟嘟灌一气凉开水,就开始呼朋引伴地离了家门。孩子们愿意去割草,因为田野实在是个好去处,这里开阔,这里自由,这里空气清新好闻,这里绿色满目,这里有看不完的奥秘,这里有割不完的青草。在田野里,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在割草时,孩子们明白了什么是责任和价值。有的孩子的心太切了,他不停地割啊割啊,一下也不肯停,结果割的草太多了,他自己已经扛不动了。天黑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就来了,因为谁的孩子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样自己能不清楚吗?爸爸不忘另拿一个筐头子,因为要让孩子空手回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孩子们陆陆续续扛着青草回来了,饲养员和记工员就忙开了,一个称,一个记,一面还要和孩子们自己的小账本对对账。过完秤,孩子们并不急于离开,他们还要看着他们割的青草喂进牛的肚子。很快,饲养员就把铡刀搬过来了,一个送,一个铡,草稍喂牛,草根丢到生产队的粪池里沤绿肥。看着牛们贪婪地吃起青草,孩子们才三三两两地离去……
而到了夏秋两季,生产队的热闹就由牛栏转移到了打麦场。打麦场依然会像牛栏一样带给人失望和希望,收纳人们的痛苦和喜悦,静看时光流转,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