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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麦场
芒种过后,布谷鸟的叫声整日整夜地悠扬着。路上时不时地看到有收割机来回穿梭,不久,农人家的平房顶上,公路的人行道上,就陆续摊开了新麦子,偶尔有人在那儿扬着麦糠……人们已经不需要打麦场了,是的,农村已经没有打麦场了,农村再也不会有打麦场了!
可是,打麦场,我的祖辈父辈曾经在那儿流过汗、流过泪的打麦场,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打麦场上的碌碡,怎么会忘了打麦场上的麦垛,怎么会忘了打麦场上的人情冷暖?打麦场是一个词牌,打麦场是一种曲调,打麦场是一出有悲有喜的戏剧,不仅仅在布谷鸟的鸣叫里传唱,更常常在我的梦里延展……
我记事的时候,还有生产队。那时,生产队的打麦场好大,打麦场上的麦穰垛好高,年幼的我好奇怪:为什么我们家的柴火不够烧的,生产队里还留着这么多的麦穰?后来我从大人那里知道,这些麦穰主要是给生产队的黄牛留的过冬的草料;当然,这些麦穰还可以给一些特殊的社员使用,比如谁家媳妇坐月子,就可以告诉队长一声,去扯上一大筐麦穰。可是后来生产队解散了,还是那么些土地,各家各户打的麦穰的总和,怎么会远远是生产队里分的和留的麦穰的总和的多少倍呢?这应该是生产力的问题呢,还是生产关系的问题呢?更让人不解的是,现在的农民已经不再稀罕麦穰,甚至把麦穰看作是一种累赘,收割机轰隆隆地开过去,后面就噼里啪啦地点起火。家家都这样做,就成了灾难,天地间一片昏黑,白天与黑夜无异,人畜呼吸都已经困难,政府不得不抽调干部进行专项整治------------这是曾经把麦子根都挖出来烧火做饭的那些农民吗?是我们太富裕了吗?还是我们太短见了?
我现在对生产队里打场的情景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因为那时我没有亲自参加那样的劳动,****也就在麦假里给生产队拾过几次麦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打麦场上的分口粮。分口粮有时按人口有时按工分,具体怎么算,我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只是当时老是感觉我们家分的麦子太少,因为吃不了几回麦煎饼,就又回到瓜干煎饼、玉米煎饼的老路,而且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面饭。这也许和我们家八口人只有父亲母亲挣工分有关,也许本来生产队的麦子就少?打完麦子,打麦场也还要留下一大块,留作秋天分地瓜、分玉米。分麦子用秤,分地瓜、分玉米一般用筐,这时候就可以看出一个人在生产队的地位了。轮到生产队的干部、家族有势力的人家时,朝筐里拾地瓜、玉米的手根本就停不下来,筐里总是冒尖;轮到地位不高的人家时,刚平筐,高喊一声“好嘞” 就住手。我的这些乡亲们啊,有时是那么善良,有时是那么仁义,可有时就是那么势利、甚至邪恶,他们让我也是又爱又恨、爱恨交加、爱恨不得啊!因为我父亲在大队医务室,不在分口粮的现场,我们家分的地瓜、玉米常常就少,次数多了,母亲就跟父亲唠叨。有一次,得知分口粮了,父亲特意让人替班来到了打麦场。分口粮的依然按惯例行事,轮到我们家时,他们依然那么吝啬。分了几筐,我父亲就跳了起来,他那暴脾气!一个参与分口粮的愣头青和我父亲争讲起来,继而就厮打起来,甚是激烈,就像是夏天的一场疾风暴雨,等到众人把他们分开,两个人的小褂都撕烂了,脸上也都挂了彩。这场打架似乎只是一个平手,可是却让我们家受益无穷,我们家的口粮从此再也不会被人“另眼相待”了。看来,权利是需要争取的,不是靠人施舍的!
我亲自参加打麦场的劳动,那是分地之后了。麦熟一晌,麦收就是抢,从老天爷的淫威下抢口粮。父亲母亲黎明顶着星星就到麦地开镰,回家吃过早饭,年老的祖母,年幼的我也被动员下地。在地里割不了几个麦个子,我就犯了愁,从地这头根本就看不到地那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父亲看我割麦子没有多少成效,就让我朝打麦场里转麦个子。一开始,用小胶车,一次就推十几个。这和割麦子不一样,根本不能偷懒,小胶车一旦上了路,就不由你不走,除非把车落下来。我就一路歪歪斜斜地把麦子推到打麦场,到了打麦场,把麦个子一个个排开,让太阳暴晒。后来,我就开始使用地排车转麦个子。地排车拉的麦个子多,可是装车有学问,装不好,重心不是偏前就是偏后,那样拉起来可就费事了。父亲忙着割麦子,我就自己装车,装不好就上路,常常拉到半路就得重新装车,就在这装装卸卸中,我学会了驾驭地排车,由一个少年成长为小劳力了。
当把麦个子全部转到打麦场,就要开始打场了。一开始,我们用人拉碌碡,“吱哟吱哟”的声音此起彼伏,田园色彩浓厚,可是效率低下。没多久,我们就使用拖拉机拉着铁碌碡打场,再后来就使用脱粒机了,而且使用了好多年。由于各家各户的打麦场太小,所以相邻的几家就自动组成了互助组。我们家地多劳力少,所以母亲要求我全程参加打场,她说:咱家地多,你不管多累,别人不歇你就不要歇,干多干少都不要停手。父亲也总是站在脱粒机旁,担任朝里送麦子的任务,打完麦子,脸上全是泥,嘴里鼻孔里也是泥,头发上全是土和麦芒子,就是“土人”一个。母亲也总是担任朝麦垛挑穰子的任务,她身高体壮,多少男劳力都不如她-----------谁能想到,若干年后,由于脑血管梗塞,她竟然连走路都费事呢?脱粒机一旦开开,打麦场就成了流水线,有转麦个子的,有解麦个子的,有朝机子里送麦子的,有在机子那头挑穰子堆麦子的,有往麦穰垛上挑穰子的,有站在垛子上整理垛子的……这些人动作整齐协调,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仿佛变成了一个生物,而大脑就是那嗷嗷叫的脱粒机。等到脱粒机的声音一停,这些人才会有了自己的意志,或停下来席地而坐,或咕嘟嘟灌一气水,或仍旧做着扫尾的工作……这时,打麦子的主家,常常会派遣自己的孩子,去小卖铺提一扎可乐犒劳大家伙儿。
打完麦子,所有的人都似乎把力气用尽了。可是不用担心,装麦子的喜悦很快就会让人们满血复活。记得****年,我们家装了将近五十袋鲜麦子,这些麦子晒干,交完公粮,也足够我们一家一年到头吃面饭了!父亲围着那些袋子走来走去,真是“踌躇满志,为之四顾”!当天晚上,父亲就睡在打麦场里,睡在那些麦袋子中间。
在生产队的时候,打完麦子,打麦场还要留作秋天使用。因为打麦场多在村外,四面来风,所以也是人们夜里乘凉消夏的场所。吃过晚饭,男人们把饭碗一扔,扛着苫子,领着孩子,就直奔打麦场。这时候,生产队有时会请说书艺人说书,改善一下社员们的文艺生活。如果没有说书的,人们常常就会让我父亲这样的肚子里有些文化水的讲故事,我讲一个,你讲一个,似乎比说书的还要多彩多姿。有时大人们也会难得温柔地逗弄一下孩子,记得本家的一个大爷爷就曾经教年幼的我吟唱儿歌:“一只蛤蟆一张嘴,两个眼睛四条退;两只蛤蟆两张嘴,四个眼睛八条腿;三只蛤蟆……”我唱不多久,就得掰着脚趾头算数了,大爷爷就得意地哈哈大笑。
等到打麦场分给各家各户,打完麦子,人们就会刨了打麦场种秋庄稼或种菜;收了秋庄稼,再种上早熟麦子,来年麦季就可以提前拔麦子轧场了。有一年,我们家刨了打麦场种了棉花,等到摘完棉花,天气奇旱,多日不见一个雨星,地里已经硬得像石头。恰巧听说冬天队里要重新划分打麦场,许多人家就没有再刨场种地。我们家也把地放了几天,母亲便坐不住了,硬拽着我和父亲浇水刨场。我们三个人,轮流压水,整整浇了一天,才把地浇完。第三天,我们三个人又用了整整一天,才把地扎完,种上了麦子。由于种麦子前浇透了水,所以这二分多麦子长势喜人,比大块地里受旱的麦子强多了。没想到,春天队里真要调整打麦场了,而且方案还是地里的庄稼随地走。我们三个人几天的辛苦眼看就要成泡影,父亲很是愤愤不平,因此和一个张狂的后生起了争执。父亲老了,争执的结果是父亲被对方打断了两根肋骨。
到了麦季,父亲不能下地,我和我的一个师范同学还有弟弟,帮着母亲收割麦子。就在这一年,我割麦子时不会再朝地头张望,我知道俯下身子才最有希望。我曾经问母亲,她后悔不后悔那次刨场种麦子。母亲说她惋惜自己的气力,气愤对方的暴戾,却不后悔自己的刨场种地,因为我们没有让土地荒芜。那么,过了多少年后,我也想告诉母亲,告诉当初抱怨我们弟兄不能当时报仇的母亲,他的儿子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担当和成长。
现在,农村再也没有打麦场了。我怀念打麦场,绝不是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我只是怀念曾经流淌在打麦场上的悠悠岁月,感念打麦场曾经给我上过的人生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