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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全名叫何秀山,黄山镇峰山村人,喜好下棋。上世纪80年代,他参加郯城县象棋比赛预选赛,夺得黄山、沙墩赛区****名,从此,酷好下棋,而不事产业。黄山镇水利站有好下棋者,每逢集日,黄山全镇的象棋爱好者,都汇集于水利站的法桐树下打擂台。老何喜欢作擂主,赢了不下去,输了也不下去,大家也都没有意见——因为下棋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喜欢以赢老何为荣。然而,老何又是好脾气,中途一旦有人手痒,提出要替老何,他也就笑眯眯地站起来。
老何也好酒。过了棋瘾,自然要过酒瘾。老何慢慢踱到集市的小摊上,要上两碗散酒、一包五香花生米,抑或一个咸鸭蛋,一边慢慢啜着酒,一边和瘸腿的老掌柜闲话。有时,遇见熟人经过,老何就热情地邀人一起喝酒,尽管桌子上只剩半个咸鸭蛋,但老何的热情却不容人怀疑,相信你要是坐下,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一碗酒敬你。尤其是其气度更是让人佩服,他邀你喝酒时,让人感觉那真不是一碗散酒,半个咸鸭蛋,那就是一桌上好的酒席。
两碗酒下肚,老何本来暗红色的长脸泛起了一层光泽,他在座位上眯起眼,似乎在回味酒的温暖,又似乎在小憩。也就那么一小会,老何慢慢起身,又踱到水利站的棋摊旁,准备消磨整个下午。因为喝了酒,老何一般不再下棋,只在旁边观战。老何观战,与别人不大一样:别人观战,到紧要关头,不断地指使下棋的人走这步、走那步,甚至恨不得越俎代庖,直接拿起棋子走起来。老何都是在棋手走完棋步,才或赞或否,一定程度上秉持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一局棋结束,因为都是熟人,大家往往或者揶揄输棋者,或者向获胜者挑战,而老何却是称赞胜利者走出的妙步,并献上他的洪亮的笑声。我****次听到老何的笑声,是很诧异的,没想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会有那样清亮的“童子音”。
我1987年参加工作,先是教了一年小学,第二年调入黄山联中。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一名成绩优秀的学生,生活目标不高远却很明确。后来师范毕业,十八岁就当了教师,没有明确的职业目标,身边又缺乏人生导师,忽然间迷茫起来。在浑浑噩噩之中,我挣扎着抓住了两根稻草,一是读书,二是下棋。所以我在逢集的时候,上完课,常常到水利站观棋、下棋,认识了很多朋友,也认识了老何。今天想来,他们也不能给予我人生的指导,但是他们曾经在无意之中,基于自己的本性行事,陪伴并温暖了一个迷茫青涩的小子。
我去水利站下棋,最喜欢和老何下棋。老何并不嫌弃一个年轻人的稚嫩、鲁莽和轻率,但却坚守“落子为死,绝不悔棋”的底线。这逼着我只能慢慢变得深思沉着,而这种转变间接逼着我后来去看棋谱,棋艺才慢慢有了长进。老何赢了棋,照例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却并不令我反感、羞愧或沮丧,因为我从他的笑声中听到的是他的开心和高兴,从来没有听到他的骄傲,更没有听到他对对手的蔑视。偶尔我赢了一盘,老何最喜欢说的就是“后生可畏”和“棋输木头在,摆上再重来”两句话。他这种淡然的气度多多少少也影响了我。后来在1994年参加山东大学生象棋比赛和1996年参加郯城县“东方杯”象棋比赛时,我的队友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情况,我却照样该吃吃、该睡睡,保持了平和冲淡的心态。
和老何下棋,使我有了长进,心里又无压迫感,和别人拉呱时自然常常提起老何。有一次,我和村里一个偶尔下棋的庄邻说起老何,说这个人很有意思。没想到庄邻却是一脸的鄙夷,先叹息一声,然后说:“他这个人,下棋下得可真是可怜,都没的吃了,还下什么棋?”庄邻的话很使我反感,然而却使我注意起老何的经济状况。有那么几次,老何来到集市,却并不直奔下棋的人群,而是在水利站门口摆起了棋势,看来真是没钱买酒了。待得有莽撞的愣头青送上三五元钱,老何就把棋子棋盘一收,去瘸腿老掌柜那儿与杜康相会,真是“有酒万事足,何计多与少”!有时大半天无人问津,老何枯守着摆好的棋势,也并不见多发急,棋友们倒是替他着急起来,有经济宽裕些的棋友,就过去匆匆走上几步,奉上几元酒钱。老何也不推辞,道声 “谢过”,沽酒去也。老何有责任田,吃不上饭不大可能,但是有时没钱买酒看来却是真的。
1996年,我和孙安平老师、王彩和老师代表黄山镇参加了郯城县****届“东方杯”象棋比赛,我获得了个人第七名,我们队也获得了团体第七名,这对处于偏远乡下的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所以1997年春节的时候,我们七八个棋友约定初二在我家下了一天棋,初三又在杜培庆的家里玩了一天。初四,我们到学校孙老师家里下棋,到时发现老何也在座。孙老师说初三下午从培庆家回来时正好遇到老何,就把他邀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我心里倒是有些埋怨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邀请老何这个妙人儿。下了大半天的棋,下午就在王老师家喝酒。老何看上去很高兴,喝了很多酒,不时哈哈大笑,声音也还是那么洪亮。我再一次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早早邀请老人参与棋会。没想到老何这时却开口祝贺起我来,并邀请我们第二天去他们村里下棋,指导指导他的几个“徒弟”。我知道老何家境不宽裕,沉吟着没有说话。王少林兄却替我应了下来。我觉得可能是老人一时高兴的话,当不得真,也就没再说什么。
喝完酒,大家都觉得有“盛会难再”的感觉,闲话而不肯散去,索性又摆开了棋盘。老何喝多了酒,年龄又大了,和谁下都是输,只是输了也还是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在夜晚传得很远。老何的笑声成了那晚的主色调,熏染了那晚的记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那晚的高兴。
一直玩到晚上11点,大家才依依惜别。出了校门,老何又殷殷叮嘱,明天务必去峰山,他就在十字路口等着我们。看来老人是当真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就约上少林兄一起前去峰山。到时,老何已经等在十字路口,正和几个青年下棋。一会儿,培庆等人也陆续来了,老何起身,领着我们到了其中一个青年的家里。青年家里已经摆了几盘棋,老何却不下场,只是张罗着教他的几个“徒弟”(也许人家并不承认,只是老何这样认为)和我捉对厮杀。一上午,只有其中一个青年和我下了一局平棋,老何就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了。我想起以前老何和我下棋时的情景,丝毫不敢骄傲,却赢得了这些青年的尊重。想想其中的因缘际会,却是很有意思。
印象中,这应该是我和老何的最后一次会面。1997年,我被借调到黄山党委,2000年,我调到郯城县美澳学校,再也没有到黄山水利站下过棋。进入高中任教,又带班主任,也再没有时间下棋。后来听朋友们说,老何腹部做了一个手术,因为护理不周,发生了肠粘连,去世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悲伤。但有时又想,老何下棋,那么认真,却又输赢不计,生活拮据,却又不改其乐,他是得到了一种纯粹的人生快乐的。而我们很多人,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名利所驱,营营苟苟,何乐之有?也许,我们并没有资格替老何悲伤罢?
岁末年首,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个老朋友,写下了上面的文字,是怀念故人,也是在观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