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畸人

发布时间：2020-04-01 22:17:07 作者：乔俊文 发布者：minerhaoxue 浏览次数：2952  类别：我的随笔  

我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多年，曾见闻过许多乡村畸人，至今尚记得一些。庄子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我感觉，这些乡村畸人，畸于人倒是真事，侔于天却倒未必，盖因其真乃畸形人而已，他们畸于个人的愚昧生活的苦难人生的无奈，却也一直盘旋在我的记忆里，引我时时回首离别已久的乡村。

我和我的一些同事，曾一起谈论起这样的一些老人，他们嗜酒而贫穷，他们常常在晚饭前后，孤身一人，急匆匆地闯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供销社，从怀里摸出一张毛票，打一端子散酒，立在柜台前一气饮下，从柜台上捡一粒人家称盐时洒落的粗盐丢进嘴里，一手捂着嘴巴，仍是急匆匆地往回赶。据说，这样可以较长时间保持口腔里的酒气，所以见了人常常摆一摆另一只手，示意别人不要说话，别人也就会笑一笑：“二大爷，又喝了一气！”如果有不知情的人非要和这二大爷说话，二大爷不得不把捂嘴的手放开，常常是怪罪那有礼貌的搭讪者：“坏了，我这酒白喝了！”然后怏怏地回去，却也不再有多少人愿意和他老人家搭话。所以，我常常疑心他捂嘴的用意，不感觉那样做对酒的发挥效用有什么帮助。也许，他刚刚卖了点自留地里打的菜种子，得了一小笔钱财，只是这笔钱早就分配了用途，他好不容易从里面抽出一张毛票，可以喝那么一杯，不让别人知道怎么可以？知道的人少了也不行！那捂嘴的动作大有哗众取宠的嫌疑。万一半路上杀出一个没有眼色的二愣子，非要他老人家把捂嘴的手拿开，他也不好意思再捂上了，岂不令人怏怏？不然的话，他会一直捂着嘴回到家里，细细咀嚼很多人都知道自己喝了一杯的惬意吧？当然，这属于我不太厚道的揣测，万一捂着嘴真有神奇的效用呢？即便如此，我感觉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穷了，因为既然嗜酒，何不多喝两杯？当然，那时农村都穷，可是这位老人家偏偏喜欢和贫穷掰掰手腕，获得一点慰藉，也给乡邻们一个谈资，算是一个畸人吧。

这种贫穷的煎熬造成人的畸形，并不容易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销声匿迹。曾经听父亲说起一个乡邻的故事。这位乡邻有一天忽然悟道，明白了积少成多的道理，从此每天出家门绝不空手而归，哪怕只捡一块破砖碎瓦！几年下来，他家院子就堆积得如同垃圾场，却不见这些垃圾有何用处，他的日子却依旧艰难。有一天，这位乡邻在路上捡到两片人家废弃的药丸，总算不同于往日的收获。他没事时老是惦记着这药丸，翻来覆去地研究，只觉得放着是一种浪费，最终干脆倒一碗凉水，服了下去。到了晚上，他感觉浑身不舒服，身上冒汗，才慌了神，跑到村卫生室看医生。我父亲恰好值班，告诉他最好洗胃，因为不知他吃的是什么。他问了价钱，哪里肯花这冤枉钱！父亲只好告诉他回家熬点绿豆汤喝，看看能不能解了药力。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家熬绿豆汤去了。父亲开始是当作一个笑谈告诉我的，讲完后，却长长叹口气说：“虽说愚昧，可也是穷逼的啊！那药大概率的是安乃近之类的去烧药，要是别的，不知会怎么样呢！”现在十几年过去，不知这位乡邻境况改变了没有，还是那么“特立独行”吗？

我刚参加工作时，常常听学校的老教师说起何四爷卖狗肉的故事。何四爷大概是蒋史汪人，为人豪爽，以烀狗肉卖散酒为生。何四爷烀狗肉时，不知是因为年龄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常常鼻涕口水（方言称咧细，倒也形象）地往下流，有时就流到狗肉锅里，别人看见了，提醒说：“何四爷，狗肉里又加料了！”何四爷略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把勺子在锅里一搅，说：“嘿他娘，公摊实惠！”后来，四乡八村都知道“何四爷卖狗肉-------公摊实惠”的歇后语。可是也怪，大家知道是知道，吃狗肉喝散酒的人并不减少，盖因何四爷的狗肉烂，散酒真而已。何四爷这样的畸人，必须生活在这样的土壤。

还有动静更大一些的畸人。我上初中时，听同学讲，他们村一位老人忽然觉得日子没有了奔头，神志还清醒，却开始佯狂出世，再也不事生产，以卖为生，先把家里粮食卖了，再把鸡鸭猪狗卖了，顿顿买着吃。老伴不忿，他就一手拿着麻花子，一手拿着糖块，一边吃着，一边对老伴说：“好吃，又香又甜。”老伴气得跟着孩子过去了，这位就开始卖家具；屋里空空如也，就在院子里搭个小棚住，开始拆屋卖；。后来卖得再无可卖，拿了自己的尿罐子去集上卖，围观的人倒不少，就是没人买。有人质疑他怎么卖这个东西，他笑笑，故作神秘的说：“我这罐子好啊！”有人表示不解，他这才说：“碱大啊！”众人呵呵，一哄而散。后来我们很快初中毕业，不能得知他的后事如何。想来他这样“作”法，老婆孩子恨之入骨，其结果不会多么美妙。

我想，我们所谓的正常人，常常安于生活的苦难，只会慢慢地熬下去。这些畸人，他们常常有那么一点任性，偶尔和苦难发点小脾气，虽然无益，却也告诉我们，和苦难也是可以开开玩笑的，再不济，也是可以拿自己做做试验的。这也许是有些勇气的；有勇气，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吧？

可是我的一位友人看了这篇文章，却说，他们有时候看起来勇敢，其实也不过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一样而已，畸固畸矣，也只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