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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孟庆慎老师教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我开头一句是“我的家乡安头,坐落在沂武河之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沂武河,是我的村庄的母亲河,她们养育了我的村庄,也给了我无穷的欢乐。离开家乡,我对她们魂牵梦绕;回到故土,我必去河边徜徉伫立。几十年来,我见证了她们的沧桑变化,也无奈地看着她们离我远去。
(一)
村西的武河,我们习惯地称之为西河。西河河流狭窄,两岸冲积了大量的淤泥,淤泥地里当初是遮天蔽日的芦苇丛。夏天,几个孩子常常借拔猪草之名,去芦苇丛里探险游玩,在芦苇丛里乱钻一气,摸鱼捉虾,捡拾鸟蛋,热得浑身水洗一般。出得芦苇丛,到河水里扎几个猛子,或者站在小石板桥上,来一个土式跳水,真是其乐何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河淤地也分田到户,村民们不约而同地伐了芦苇,种上了麦子。收了麦子,河水开始泛滥,河淤地只好荒着,任野草疯长。到了秋后,忙完大田的农活,父母常常带着我们兄弟,带着午饭,去那一亩多的河淤地里播撒麦种。先要割掉已经打种的荒草,再撒上化肥,把地用铁锨翻一遍,用铁耙搂一遍,最后用䦆头刨出一道道沟,撒上麦种,再用铁耙搂一遍,程序繁杂。第二年收获麦子的时候,需要把麦个子一趟几个地转运到河淤地的边缘,才能装车运走。我们家住在村东,来回一趟不易,所以去河淤地干活,必须在田间吃午饭。吃午饭的时候,我站在为了抬高田地而挖的水沟上,环顾四野,任河道里的风吹干我汗湿的夏衣,默默地想,这块土地里留下了我多少汗珠?
大约九十年代开始,安头村北建了煤矿,日夜不停地朝武河排放黑水,上游的陷泥河流经罗庄工业区,带来了大量的工业废水,昔日碧波荡漾的武河,转眼成了满目疮痍的污水沟,鱼虾绝迹,臭气熏天。每次途经此处,我内心都在哭泣:我的西河死了!
从本世纪一十年代开始,临沂市政府开始建设“武河湿地”,治理后的武河水质大为改善,又变得鱼虾成群、飞鸟翔集,形成了“一个一个滞流塘,一片一片莲藕汪,五颜六色水植物,一望无际芦苇荡”的美丽景观,显示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面对武河的新生,我的兴奋之情无以言表,每次回家都要沿着湿地间的小路,走了又走,看了又看,流连忘返,可谓“行行复行行,到底行不足”。
可是好景不长,不知哪天开始,在湿地与小桥交汇的地方,修起了一道铁栅栏,铁栅栏上挂着好大的铁锁,隔绝了我亲近武河的道路。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两句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的西河再次离开了我。
(二)
村东的沂河,我们习惯上称为东大河。东大河真是大啊,光是河道与河堰之间的两个大沙丘就让人叹为观止。靠北的沙丘离河堰近,靠南的沙丘靠河堰远,我们分别称它们为家河和里河,当然也指它们附近的河水。
沙丘上种满了树和蜡条,夏天里树木遮天蔽日,林间蝉声震天。此时此地最是夜里捉蝉的好去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树林里氤氲了一天的草木的气息随着夏夜的凉风向四处扩散,脚下是软绵绵的细沙,四周是茂密的林子,每走一步,都有树木的枝条牵拉着你,一切似乎都是不可知的,是神秘的,似乎连‘解了猴子’(方言,蝉的幼虫)也带上了一点灵气。”在这篇文章里,我这样描绘蝉的蜕变:“‘解了猴子’紧紧抓住树皮,在后背裂开一道逢,头部先慢慢出来。上半身解放后,此时已经成蝉的它倒挂着慢慢展开双翼。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此时的蝉身体嫩黄,双翼嫩绿,远远看去,却是一团嫩白,因此号称‘白解了’。此时此刻,应该是蝉的一生中最美丽、最惊艳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而此时的捉蝉人,看到‘白解了’的心情也应该是复杂的吧:有收获的喜悦,又有一点怜惜的不忍······”待到白天,孩子们还可以享受捕捉“黑解了”的乐趣:“在树下发现了‘解了’,必须凝神屏气,手不晃动,把装了粘子的竹竿从‘解了’身后慢慢靠近,待到离‘解了’身体只有一拃距离时,说时迟,那时快,粘子要快速准确地戳到“解了”的翅膀上,‘解了’再想挣脱已经晚了。有些生手粘‘解了’,开始时心不静,竹竿乱晃,早已引起‘解了’的注意,杆子靠近‘解了’时,出手又不果断,‘解了’很容易逃脱,而且在逃脱时,还要撒上一泡蝉尿,如果你正张着嘴,那泡蝉尿正好给你解了渴,顺便嘲笑了你的低能。大自然也是怕硬欺软啊。”
在大树林里,即使不捉蝉,也有很多的乐趣。有一种小昆虫,方言叫“沙沟拽”,住在沙里,偏偏喜欢故意漏出自己的行藏,在自己存身的上方,形成一个规则的圆锥形的凹陷。孩子们瞅准了,一手下去,十拿九稳,一个可爱的小动物就在手里爬啊爬的。把玩一会儿,把它放了,它又会快速地钻出一个圆锥形的凹陷,孩子们很快把它捉拿归案,周而复始,小半晌的功夫就过去了,也不知谁逗谁玩了。树林里到处是茂盛的茅草,茅草的叶子拉人,可是茅草根又白又长,放到口里一嚼,满嘴甜汁,常常让人欲罢不能,吃了一根又一根。树林里有很多杂草、落叶、枯枝,可以捡回家做烧柴,孩子们打着拾柴禾的幌子,可以在树林里流连小半天。只是长相清奇的看林人往往跟在身后,带有侮辱性的监视着实让人不爽。
沂河涨水之后,往往会在靠近河堰的地方留下很多的水塘,我们称之为家河,塘水晒了一天,水面温温的,水底凉凉的,最是人们夜里洗澡纳凉的好去处。大人们在水塘里洗去一天的汗渍和疲劳,光着身子晾干的空儿,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孩子们仍然在水塘里嬉戏打闹,叫声和远近的蛙声应和着,越发衬出夜的静谧。也有喜欢去沂河主干道洗澡的,必须走一二里的沙路。沂河里的水雾弥漫上来,水腥气充斥在夜幕里,河风嗖嗖地吹着,哗啦哗啦的水声让人不由地生了敬畏,所以洗澡便没有那么从容,洗澡的人走上河岸匆忙用毛巾擦拭干净,穿上衣服就往回赶。回去的路上,倒可以点了纸烟,慢悠悠地享受河风的吹拂。时明时暗的烟头,断断续续随风飘散的谈话,给河堰上躺在苫子上乘凉的人无穷的遐思。
家河的水塘里或多或少的都有鱼虾,这是孩子们的又一乐趣。小的水塘,孩子们可以用水盆把水攉干,“涸泽而渔”,可惜性价比不高,劳动与收获不成正比;所以他们常常采取“浑水摸鱼”的办法,在水里疯狂搅拌,把水搅浑,把鱼呛得漏出小嘴呼吸,趁机用工具或双手捞取,不论收获多少,孩子们总是高兴的,沾满泥巴的脸越衬得牙齿雪白。大一些的水塘里,固然可以在塘边用手摸,但这需要极高超的技术,并不适用于大多数人。很多孩子会喜欢使用抬网,两人抬着一张网从这岸赶到那岸,只要把握住快慢节奏,网网都会有收获的。孩子们最喜欢的一种捕鱼方式俗称“打浆”,就是把河塘的水用小水渠引到低洼处,在水渠的尽头张上网,防止鱼儿跑掉。让水流淌一段时间,在水渠与水塘交接的地方,快速用泥沙堵上,待水渠里的水流尽,剩下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虾,喜煞个人!这种捕鱼方式的关键是筑建长长的引水渠,所以需要多人合作才可以。
沂河的主干道,我们称之为里河。里河虽然河道宽阔,但流水很急,捕鱼捞虾的工作都是大人们去做。但是河道里常常会有一些距离水面很近的沙滩,有的甚至会漏出水面,沙滩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圆孔,这是蛤蜊的栖身之处。一个半大小子,拿个铁笊篱,个把小时就能捞取一提篮蛤蜊。沂河的沙蛤蜊不大,但是干净,肉多,放到锅里一煮,全张开了口,露出白嫩嫩的蛤蜊肉,用水洗净,炒辣椒韭菜,又鲜又香,特别下饭。
到了冬天,地里的农活消停下来,闲不住的村人开始用小胶车朝家里推沙,垫天井、垫猪圈,或者就是堆在家门口,看着舒服。我就是从那时学会了推胶车,先是给父亲拉车,后来是推半长筐的沙,最后就推满车的沙了。一个看一个,家家户户都推着胶车到家河推沙了。一个冬天,村人们在家河挖了一个好大的坑,可架不住夏天一场洪水,又淤平了。
事情的转机,是有人开始用拖拉机拉沙去卖,大概那时盖屋盖楼的多起来了。起初,沙不值钱,谁都可以下河拉沙;再后来,沙越来越值钱,沙塘的老板开始打打杀杀、跑马圈地,连本村的人家用沙都开始要花钱买了。随着河沙的价格越来越超乎人的想象,很多人开始买了抽沙船和铲车,依附着几个用性命拼得沙塘的老板,抽取沂河里的清水沙。不几年的功夫,积攒了不知几万几亿年的河沙就被抽得一干二净,河水变得深不可测,几个莽撞的生命就结束在险象环生的河底,大概从那时开始,安头人渐渐习惯了在家里冲凉洗澡。河底的清水沙抽光了,抽沙船开始朝河岸抽取,不几年,抽沙人盖起了瓦房,里河的沙丘抽干净了,抽沙人盖起了楼房,家河的沙丘抽干净了,河水终于无限近的靠近了河堰,沂河再也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沂河。
现在,我每次回家,还常常会到东河堰上站站。河水几乎把东堰西堰连了起来,却又不是洪水奔流的样子,它幽深恐怖,似一只猛兽卧伏在河堰之下,却又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望而生畏;有时,我又觉得现在的沂河哪里是河,它分明是人的贪婪之心,是欲望的血盆大口,它吞噬了我的东大河!
我的东大河,她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