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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知识青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报刊杂志上对于家在农村的中学毕业生,赋予了一个好听的称谓:“回乡知识青年”。但我总觉得自己是不配这个称号的,如果硬这样说,确实有点名不副实。
说我是“青年”,我觉得当之无愧。将近20岁的年龄,血气方刚,充满激情,当然是青年。对于“回乡”,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自己从来就没有离过乡,何谈回乡?虽然中学是在镇上读的,但学校离家只有十来里,说不上是离乡。人家称“下乡”,是家在城里,来到乡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进过城。不要说郑州、洛阳这些省管城市了,就是县城也没有到过。尤其是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那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做梦也到不了的世界。至于“知识”,自己是学到了一点儿,但少得可怜,和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不能比。好在这是一个软称号,恰当不恰当,没人追究,也没法追究。
不管怎样,反正自己还在乡下,还要和祖辈父辈一样在黄土地里刨食吃。别无选择,只能认命。1973年的春节一过,生产队便开始整理大秋地,主要任务就是把一冬积存的农家肥运到地里,扒成垄沟,准备种红薯。高中毕业不能再上学了,我自然成了一名农民,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劳力,自然要加入到往地里运送农家肥的队伍里。
我们村子背后就是连绵蜿蜒的小山丘,山丘之间形成了很多沟壑,沟壑两边的山坡上和山丘顶部的土地,相对比较瘠薄,每年只能种一季,主要用来种秋粮。因为红薯产量高,所以大部分秋地都是红薯地。离村子近的有几百米,远的有一二里。不管远近,这些地里所需要的农家肥,都要靠社员们用肩膀一担一担地挑去。写到这里,我眼前便浮现出40年前的那个早春,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往后坡、后沟、北岭盖运农家肥的情景:一个个身穿黑色或者青灰色大布棉衣、面带菜色的汉子,肩膀上压着沉重的农家肥担子,沿着村子后面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步履缓慢地往地里运送农家肥。而我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员。
那时,我用的挑粪担子,是一根扁担挑着两只高襻粪筐,筐子装得满满的,走一步,肩上的扁担便一闪一闪的。刚开始担粪,还觉得没啥,有力气,有精神,挺好玩的。常常是一口气挑到地里,倒了之后,马上回头挑第二趟。挑了半天之后,肩膀便开始疼了起来。于是挑着粪担子,走在山路上,便不停地换肩。挑担子,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是从小就会的,担子换肩时只需要扁担在身后旋转一下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把担子放下。这个肩膀疼了,就把担子换到那个肩膀上,让这个肩膀稍事休息。但是,很快这个肩膀也会发出抗议,于是只好把担子换再到那个肩膀上。就这样,通过不停地换肩,克服肩膀被偏担磨压的疼痛。晚上回到家脱衣服时,就着煤油灯一看,一天下来,我的肩膀竟然血肉模糊。我无处叫苦。爷爷奶奶年龄大了,母亲有病,父亲精神负担很重,同时也和我一样地往地里担粪,我只有学会坚强,自己强忍痛楚,躺下睡觉。
第二天,生产队的钟声一响,我忍着疼,继续和乡亲们一道,挑着担子往地里送粪。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活。奶奶知道我肩膀会疼,就关心地对我说:“少担点儿,开始肩膀疼,慢慢磨出来就不疼了。”我知道奶奶没有骗我。我的父亲和其他乡亲,他们也是天天往地里担粪,就没人说肩膀疼,想必是他们的肩膀都是磨出来了。我的肩膀也会磨出来的。
三天后,我的肩膀真的不疼了。肩膀上的肌肉已经适应了扁担的磨压。我迈出了成为合格农民的****步。那些下乡知青,还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我这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人生命运和黄土地紧紧连在一起的农民后代,当然不能怕苦怕累了。
这往红薯地运粪的活计,一干就是一个月。我没有退缩,坚持下来了。乡亲们都看在眼里,背后都夸我能吃苦。不久,村里召开大会,表彰劳动模范,我竟然获得了三等奖,奖品是一张钢锨。尽管发奖大会时,我和父亲去后山买荆条,没有参加,但这是我成年后****次得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把这件奖品,看做我成为农民的合格证。
说实话,说我是“回乡知识青年”,我有点愧不敢当;但是,说我是一名合格农民,我觉得可以接受。我从会干活开始,就一直在黄土地上学习稼穑耕耘。即使到村里学校当了民办教师,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农民,因为我每年在黄土地上劳动的时间都将近一半。农村人会干的所有活计,基本上我都会。
我赶过牛车,尽管次数不多,但是我知道怎样把牛套在车上,怎样让两头牛用力均衡,上坡时怎样赶牛,下坡时怎样使用刹车,没有刹车时,怎样控制牛车速度,保证不出事故。在生产资料仍然落后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牛车还是重要的运输工具。会赶牛车是技术活,赶过牛车,是我的自豪。
我会犁地。我知道那种从汉代开始,使用到现在的曲辕犁,犁铧怎么安,犁面怎么绑,怎样决定犁地的深度。我还能回忆起当年犁地时,一手扶犁,一手扬鞭,策牛前行的那份豪迈;还能体会到犁地时犁铧深入泥土中,随着黄牛弓着脊背拉犁前行的脚步,泥浪在犁面上翻起,随后又倒下,散落在地里的喜悦;还能领略到刚刚犁过耙过的土地,泥土松软,散发着芳香,上虚下实,正适合播种的美妙。
我会耩地,知道怎么才能把种子播撒均匀的技巧;我会碾场,知道怎样才能一圈一圈地把麦草碾均匀,使麦粒和从麦穗上落下;我会扬场,知道怎样利用自然风,让麦糠和麦籽全部分离;我会的农活还有很多很多。
那时,我一直认为,所谓“回乡知识青年”,就是新一代农民,但继承的还是传统的耕作方法,还是和祖辈父辈一样的生活方式。历史的脚步似乎太慢,太慢,慢得让人无奈,让人麻木。当然,那时根本不知道,几年以后,历史前进的脚步会突然加快,快得让许多人跟不上。
历史的发展有它自身的规律,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