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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诗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多么美好的岁月,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了,给人留下的只有遗憾和惆怅。
——题记
12岁到15岁,是一个人读书学习的黄金时光,而我的这段黄金时光,却因为文化大革命被耽误了。
1966年暑假结束后,我应该升入小学六年级就读了。而这年5月中央就颁发了文化大革命16条,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在神州大地开始了。在我的记忆中,这场运动是从全国大学毛主席著作开始的。上级派下来好多工作队干部,组织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开展斗私批修;还安排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召开群众大会讲用,坦白自己的资本主义思想。
有一次,全公社好多群众参加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在我们村东边的一块空地上召开,村里好几个社员讲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坦白自己头脑里的资本主义思想。其中有一个是会绣花挣钱的妇女,还有一个是会打制锄头镰刀的铁匠,其他人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在本村的小学生中,是学习成绩比较好的,有点名气,也被列为宣讲学习毛主席著作体会的人选。但是我年纪小,不可能讲出什么斗私批修的故事,于是大队干部就叫我在会上背诵“老三篇”中的****篇《为人民服务》。背书,对我这个小学生来说不算难,难就难在面对会场里上千名开会的群众。还好,我流畅地背诵下来了。
虽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但是整个社会已经乱了,学校已经不能正常上课了。很快,“破四旧、立四新”风潮涌起,农民家里的古书、古画,祭祀祖宗的灵楼等等,都被当做“四旧”烧掉了。我还记得那天,就在村中街的道路上,各种各样的“四旧”物品堆放在一起,其中一户村民交出的一张蒋介石戎装像,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画像上的蒋介石骑着大马,身穿军装,佩戴军刀,非常威武。不记得是谁拿起来,大家都看了之后,马上扔进火堆中,很快化为灰烬。“破四旧”风潮越刮越猛,连庙里的泥胎、屋脊的兽头都在破除之列,人们疯狂地麻木地摧毁着祖先留下的古老文明。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整天跑着看热闹。
没多久,村里成立红卫兵组织了,成立文革会(“文化革命委员会”的简称)了,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联合起来成立了自己的红卫兵组织。我和几个小学同学成立的组织叫做“红卫兵八一造反队”,我在里面担任秘书长,还跑着找人刻了一枚公章。还有几个和我大致同龄的小学生,成立了“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那些比我们年龄大的正在读中学的学生,正在组织红卫兵开展革命大串联。我们这封闭落后的小小山村,也经常能收到外面红卫兵组织散发的各种各样的传单,知道外面的红卫兵正在砸烂公检法,正在向各级政府,各级党委夺权。记不清我们这些小小年纪的红卫兵从哪里弄到的钱,每人都做了一个红袖章戴在胳膊上,整天不上学,排着队在街上喊口号。其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我一开始并不明白是哪几个字,只是跟着喊。有时自己也领着喊,但是我喊的是“革命部队,造反有理”。其实,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造什么反,只不过跟着别人瞎哄而已。村里开大会,斗大队干部的时候,我们也到会场凑热闹,跟着别人喊“打倒”。那时没有分辨能力,好像被批斗的都是坏人。到了1967年元月,村里的文革会整顿红卫兵组织,把我们的公章也没收了。好像说我家是中农成分,不能当红卫兵的头头。那个晚上,我被文革会领导叫去交出公章的时候,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从此,我退出了红卫兵组织,成了失去精神寄托的失学儿童。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尽管无法上学了,还是有事可干的。那就是提前进入农民的角色,帮大人干点农活。譬如割草喂牛、担土垫圈、掐野菜喂猪、拾羊粪蛋积肥、上山杀荆条编筐、去地里打柴以备冬天烧火取暖等等。当然还有接受生产队干部的指派,到地里干各种农活。
文化革命的风潮时时在冲击着我们那个小山村,冲击着我的头脑。红卫兵组织分化了,派性斗争开始了,什么“河南二七公社”,什么“红卫兵造反总部”,什么“洛阳八一六造反兵团”;什么“造反派”“保皇派”;什么“二月逆流”“文攻武卫”,各种各样的信息,随着花花绿绿的传单,纷至沓来。我们村也分为东头西头两派。紧接着各地武斗的信息也不断传来,我们村的派性组织不知道从哪里也弄来了什么大刀长矛。年幼的我既有些惶恐,但也不甘寂寞,不时还利用晚上,进入东街的红卫兵组织看动向。有一天晚上,好像我们村的红卫兵也发生了武斗,爷爷害怕我和哥哥出去惹事,早早地守住大门口看着。
迷茫、空虚、无聊、无知。正是充满求知欲的年龄,正是富于好奇心的年龄,岁月就在这种混乱无序的社会状态下荒废着。我买来一根竹笛,想学习吹笛子,遭到了爷爷的反对,他训斥我:“再没啥学了,竟然学吹手!”在爷爷心目里,是没有音乐艺术概念的,他认为搞音乐艺术的人,都是下九流。当然他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学习那种本领。他不惜代价从别人手里买回了《医宗金鉴》,厚厚的两大本,希望我学医。可是我哪有那能力?书上都是医古文,我根本看不懂,也没有人教,当然也产生不了兴趣。
我自小喜欢看书。大概在四年级的时候,我借到一本《刘文学》,那是一本厚厚的反映阶级斗争的小说,讲的是少年英雄刘文学,同偷生产队辣椒的老地主做斗争被掐死的故事。厚厚的一大本,每天晚上我都会就着母亲纺花的煤油灯,看得如痴如醉。不能上学了,整天下地劳动,我不想让自己的精神荒芜,就到处找书看。爷爷的《药性巧合记》,我读了几页,读不下去。那是按照剧本形式,将各味中药作为人物编成的故事。现在我还记得开头部分甘草唱的三句:“家住在汾州府我名甘草,和诸药解百毒号为国老,生泄火炙温中喉肿能消。”现在看来,那还真是学习中医基础知识的一本好书,可惜那时我不珍惜,没有好好学习,否则,现在我也快成老中医了。父亲当年开过一段中药铺,他买过一本《药性赋》,那是一本关于中药性能的赋体文章,非常精美。****部分是“寒性”,文章开头几句,我至今记得:“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当时背诵了很多,但都是不求甚解的盲目背诵。后来由于不喜欢,或者是因为既没人督促,也得不到鼓励,于是就浅尝辄止了。
喜欢读书,便到处找书读,在那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老百姓家里存书很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邻居在亲戚家里,找到了革命回忆录《红旗飘飘》,找到了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找到了抗日战争小说《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等等,甚至还找到了外国小说《女王的威士忌》。每当找到一本小说,我便似懂非懂如饥似渴地阅读。去给牛割草时,总在草筐子里放一本书,到地里找个地方坐下,津津有味地阅读。直到快该回家了,才慌里慌张地从地边从土崖头别人到不了的地方,割下一筐草来,然后扛着回家。
有书读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是去地里看护庄稼。那年月,生产队的庄稼是需要看护的,主要是怕人偷。老百姓家里穷,粮食少,吃的困难,在秋天庄稼快熟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偷,或者掰玉米棒子,或者扒地里红薯。因此,看护庄稼,就成了一项农活。如果我有机会被派去看护庄稼,我一定会带去一本书,因为这是我阅读书籍的****机会。有时,无书可读,就将读过的书反复看。
记不清是在1967年秋天,还是在1968年春天,一个消息传到我们村。有几个大学毕业生,在我县铁门镇创办红卫兵大学。上大学,多么诱人的消息啊!于是我和村里几个失学的青少年,一起步行前往了解情况。结果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厂房,有一些青年人在厂房里铺了麦秸草的地上,铺上席子和被褥,坐在上面吹笛子,也有人在看书、在聊天。院子里也有不少人在走动。询问得知,这些人有本县来的,也有外县来的,还有外省的。可见人们对大学多么向往!不知道是谁竟然找到了学校的负责人,看样子像是1965年或者1966年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或者是还没有分配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他给我们介绍,学校正在筹建,还没有得到上级领导的批准,一切都很困难。学校的名称暂时叫做“豫西红卫兵大学”。还给我们写了联系方式:“豫西红大筹联站,铁门邮局转。”我看那个大学很难办成,就没有再联系。几年后,那里办成了县水泥厂。现在已经倒闭好多年了。
好不容易熬到1968年8月,有一天,校址在我们公社的县二中的老师,到我们村招生,说是上级通知,要求复课闹革命,我们这些六六、六七届小学毕业生,可以到县二中去读书。耽误了两年,又有机会上学了,我和家里人都很高兴。去到县第二初中,我被编到二排上课。那时学校实行军事编制,一个教学班就是一个排,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英语老师。我学的****句英语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谁知刚刚上了一个月课,竟然又放学了,而且是无限期的放假。什么时候开学,不知道。显然,我又失学了。
直到1969年10月,县二中再次招生,我才开始了为期三年的中学生活。
今天,我在写这篇回忆文章的时候,心中多少有点酸楚,为我读书学习的最好年华被荒废掉而酸楚。我记得,小时候因为学习成绩好,好多人都夸我聪明,我母亲炫耀地对别人说:“我家二小子长大要去北京上大学的。”遗憾的是,我读书学习的黄金岁月被荒废被虚掷,在知识学问上我成了先天不足的贫血儿,最后也没有实现母亲的遗愿。儿子不孝,对不起母亲了。即使后来刻苦自学,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至今仍深感学识浅薄,孤陋寡闻。
《礼记》上说:“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我之谓也。可悲呀,12岁到15岁,我那寻找不回来的黄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