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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夜色还没有退去。在朦胧的晨曦中,我拿着碗筷去职工餐厅就餐。这时,矿区的高音喇叭在播放着样板戏。“山河破碎儿的心肝碎,人民受难儿的怒火燃。”不知道是哪个豫剧演员的唱腔,高亢而浑厚。听着李玉和的这两句唱词,我心里犯着嘀咕:还是“山河破碎儿的心肝碎,日月不圆儿的家难圆”比较好,相对真实一点。改成“人们受难儿的怒火燃”是不是有故意拔高之嫌啊?走到餐厅了,排着队,我还在想。样板戏的剧词千锤百炼,非常优美。可这一句自己就是觉得别扭。一直到该给我打饭了,我才停止了胡思乱想。付了饭票,打了稀饭咸菜,拿了两个白面馒头,转身退出,找个地方蹲下吃饭。
这是50年前我在豫西某县办煤矿打工时的一个生活图景。半个多世纪了,还经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大概是1969年,我15周岁,文化革命造成的失学少年,有了****次打工经历。
现在说的打工,50年前叫做“搞副业”。那个年月,农民的主要任务就是种地,就是发展农业生产。这是“主业”。但是主业只能勉强解决半饥半饱的吃饭问题,不能解决日常生活花钱的问题。怎么办?就是外出承包工程,给生产队缴一点,自己落一点。这就叫“搞副业’。
那时的搞副业主要就是承包基建工程。这不,我们村有人在郁山煤矿承包了一些煤台、护坡、工房之类的基建工程,我就到那里当小工了。
15岁,身体并不强壮的我,去给人家基建队当小工人家还真是不欢迎,但我还是去了,也被他们接受了。那是因为这批基建工程的承包,这个基建队的组织,我父亲也是出了力的,也就是说,我父亲也是这个基建队的负责人之一。父亲去了几天,家里有事就回去了,我留了下来。
****次打工,让我充分感受到了人情的淡薄。
由于建筑工程都是小段承包,那些能够掂瓦刀砌砖的大工们才是建筑队的技术人才,工程进度、工程质量靠他们来掌控,因此他们的地位很高,很受器重。而像我这样没有技术,气力又小,也不知道该怎么干活的小工,不仅不受欢迎,而且常常成为大工们呵斥的对象。
当小工很不容易。小工就是力工,就是只会干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的民工。大工的任务是往墙上垒砖,小工的任务是为大工垒砖提供服务。我记得那时去工地需要带的工具,一是铁锨,二是锄头。在大工们还没有起身的时候,小工必须先动身,提前到工地,将白灰和沙子倒成一堆,翻腾搅拌几次,然后堆成中间是坑的窝头形状,再往坑里倒上水,用锄头在坑的边上慢慢勾开,让水渗下去,再用铁锨将其拢起,再用锄头将其勾开,再用铁锨将其拢起。如此反复几次,沙子和白灰彻底混合在一起,白灰砂浆便和好了。这和好的白灰砂浆,既不能太干,太干了匠人砌墙时刮砖不方便;也不能太稀,太稀了瓦刀挑不住,没法往砖上刮。
“刮砖”是瓦工们使用的一个专门术语。就是在砌墙时匠人一手拿砖,一手拿瓦刀,用瓦刀在灰盆里挑起一刀沙灰,然后在砖边上“噌”的一声刮过去,砖边上便留下了一棱白灰砂浆,噌噌噌几刀之后,刮好白灰砂浆的砖块就被按在了砖墙之上,再用瓦刀向下敲敲,使其实落;如果位置不正,就用瓦刀敲一敲稍加矫正。有的瓦工为了提高砌砖速度,就把往砖上刮灰浆改成摊灰浆了。但有人不习惯摊灰,还是用往砖上刮灰的办法。摊灰比刮灰速度快一些,渐渐地都成摊灰的了。
搬砖也是小工的任务,白灰砂浆和好了,要抓紧时间往架子上搬砖,免得大工开始干活时手边没有砖,影响干活。搬好砖之后,要把架子上灰盆里的沙灰装满。准备工作结束,大工们就开始垒墙了。
大工开始垒墙,小工变得更加紧张。看到灰盆里没有砂浆了,赶紧再送砂浆上去;看到架子上的砖少了,赶紧再搬砖上去。看到和好的白灰砂浆不多了,还得赶紧再次拿起铁锨,一层沙一层白灰的勾兑沙灰,再次将其加水,搅拌成白灰砂浆备用。还得抽时间饮砖,就是用水往砖堆上浇,便于砌墙凝结。在准备沙灰或者在饮砖的时候,要听着架子上砌砖师傅的呼唤,及时地给递砖,送灰浆。
就劳动强度来说,小工比大工还要强一些,但因为小工的活没有技术含量,工资要远远低于大工,因此小工们就抱怨“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对于我来说,还没有挣钱多少的概念,还不到计较收入分配的年龄。但是我也有我的烦恼,那就是来自大工们的恶言恶语。
严格来说,那时我才15岁,还是童工。我的身体发育也不是很好。我清楚地记得1971年我去验兵,也就是准备参军的体检,医生在体检表上身体发育情况一栏里,填写的是“一般”两个字。我知道“一般”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比较差。想我15岁时的身体状况比我去验兵时也好不到哪去。
尽管我很要强,我竭力想把活干好,不说赢得大工的表扬,至少不要受到呵斥,但大工们的恶言恶语,还是不断地伤害着一个花季少年那强烈的自尊。因为我确实对小工的工作特点了解不够,有时会准备工作做得不充分,或者开始时准备工作做好了,但是在干活的过程中,衔接不及时,影响了大工的砌砖。要知道他们是按砌砖块儿数计算工资的,我的服务不到位,他们的收入就会减少,心里能高兴吗?于是,我就注意观察,琢磨让大工砌砖不受影响的工作规律,事事提前准备。譬如,每天收工时,我就加班把第二天要用的砖饮好,要用的沙子和白灰勾兑好,以便第二天和灰时能够快一些。再就是提前上工,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尽管这样,我还是会受到呵斥,因为我毕竟才只有15周岁,工作总是会有疏漏的时候,也会有感到疲劳的时候,白灰砂浆或者砖块供应不及时,影响了砌砖进度的事情有时还会出现。尽管只是一小会儿,甚至是一两分钟的事,但是有个大工就不高兴了,不仅骂我,而且还骂我父亲,提着名骂,说我父亲“好过哩急”。意思就是我父亲太急着日子好过了,让我这个孩子去搞副业挣钱。好像我影响了他多少收入似的。这个大工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也许他很早就忘了,但是我可能心里要记一辈子,尽管我不是多恨他,但是这个事却深深地印到我脑子里了。
为了减少挨骂,我一是尽量躲着那个刻薄大工,二是学得嘴甜一些。后来几天,我给一位姓赵的大工当小工,我“赵师傅、赵师傅”地喊叫,让他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们村一位和我父亲关系比较好、对我一直比较关照的大工,见我学得嘴甜了,就善意的嘲笑我。学着我说“师傅、赵师傅”,逗得其它工友只笑。其实我是一个不太善于讲话的人,平时嘴也不甜。
在那里干了半个月活,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父亲去那里的时候,我给父亲说我想回家,父亲同意了。
我开始做回家的准备。我清点了自己的饭票,还有好几斤,就买了16个白蒸馍,准备带回家去。家里人是吃不到白馍的,就是我那70多岁的爷爷奶奶也是整天吃红薯面。带点白馍回去,让家里人也吃点白馍。剩下的几斤饭票我和煤矿上的工人换成了粮票。
我换粮票的事被我们村一位长者看到了,他提醒我:“你这孩子怎么迷了?你的饭票是带着钱的。你换成粮票不是吃亏了吗?”我马上醒悟过来了,是亏了。二两粮票还得再加五分钱才能买一个火烧馍,可是我的二两饭票不用加钱就能买到一个白蒸馍啊!但是已经换了,那个矿工已经走了,就让他捡个便宜吧。这饭票是我工钱的一部分,是我用汗水换来的,权当少挣了几块钱。
那次打工经历,去的时候从哪儿走,怎么去的,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回来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能回忆起来。我背着一个装有16个白蒸馍的提兜,和本村的其它几个要回家的年轻人一道,步行往家走。具体路线我完全说不清,但我知道我们穿越了陇海铁路,翻山越岭走了大半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才走到家。
没几天,我曾经入学上了一个月,然后放假一年的县第二中学又开学了,我终于又回到校园了。那次打工经历,清晨大喇叭里李玉和那字正腔圆的豫剧唱腔,和灰搬砖当小工的紧张劳动,大工们们那恶言恶语的呵斥,却永远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情景有些淡化,但是却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因为,他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的激励是无形的。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表达的话,那就是“有本领才能换来自尊”。